出发南太平洋前写了挖煤的兄弟，获得很多共鸣，今天继续在海上航行，写写我一直惦记的曾经采矿几十年的大舅，展示农村的人和事。
（本文于2020年3月，过年回家补充配图）
暴躁外公
其实我一直想写大舅，因为小时候曾经是我的榜样之一。
因为大舅和外公外婆就住我们邻村，一公里不到，我打记事起就经常去。他们开始住山脚下的老屋，30年前左右做了下图中间这个泥砖盖瓦的新屋，前面由政府统一刷了白粉墙。
我有一个很烦躁的外公，外公18岁左右半夜被抓壮丁去打仗，很多年后一家人以为回不来了，但他居然完整地回来了。外公在当地算高大的，虽然从小没得吃，南方山区的人普遍较矮，那个没吃的年代他长得一米七几，超过我几个舅舅，外公捡了一条命回来后很喜欢喝酒，但仅仅喝到微醺，然后开始讲打仗故事，各种惊险和峰回路转，听起来他参与过国共两党之间斗争，参加过抗日打鬼子，小时候我觉得挺有趣的一个人，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外公一条腿肚子一直痒，到处搞药没治好，反正没钱，一般是敷点草药或者涂点膏药，几十年一直到去世都没治好，很痒没办法时，外公只好把烙铁烧得微红来烫腿肚子，晚年外公常常暴躁，至去世都不知什么原因腿痒，苦了他，痛苦了几十年，他烦躁的时候大喊大叫，骂屋前屋后到处拉屎的鸡鸭，虽然不骂我，但我怕他用赶鸡鸭的竹棍不小心打到我脚上。
挖笋能手
于是我有一段时间不想去外公家，后来大舅大概18岁开始，我发现大舅很好玩，好像外公外婆家是大舅在张罗了，外公外婆老了，大舅很热情招呼我，知道我要什么，除了变花样给我好吃的，还带着我去挖竹笋或干其他好玩的，他是挖冬笋能手，经常丰收，并讲起技巧来很来劲，告诉我如何看竹子年龄、颜色和根据竹尾巴弯向哪个方向来判断竹笋在哪边，但是我这方面挺笨，至今我也只能用刨土的方式地毯式寻找，而大舅可以精准定向，集中力量掘出一窝窝竹笋。
启蒙老师
小时候我干的很多有趣的事都是向大舅学的，包括抓黄鳝、钓青蛙、偷水果，后来去小江里面抓鱼、电鱼，包括跟着他走家串户去收废品、收旧书去卖，我开心的是可以挑好看的旧书留下来自己看。大舅干农村这一类事，样样精通，甚至带着我偷偷水果，带给我贫乏农村童年非常多的乐趣，同时我还把一些技能发扬光大，我从小就在抓黄鳝和钓青蛙方面通过多年锤炼，得心应手，并且分析附近多个村子每一块水田什么时候去最合适，有计划地干，后来我带了几个弟弟和堂弟一起干，甚至带上午饭出门，于是我们有了好菜吃，还能卖些零花钱，用来买小人书和连环画，我们都挺开心。
理想青年
我妈妈说大舅上初中时候英语好，被老师表扬过几次，他就越发在英语方面努力，可惜家里姐妹5个，我妈最大，大舅是长子，我妈读了小学5年级，大舅应该是初二辍学干活，但是辍学后还坚持了多年每天背英语单词，带着英语小本子去田里面、山里面干活，坐下来别人抽烟时候，他就背单词，他期望未来可以再上学。后来很多年了还是没机会回去上学，大舅看山里面也没人用英语就不学英语了。但是开始坚持每天写一篇日记，写了一大摞日记本，我翻看过一些，每次看完都很受鼓舞，鼓舞我珍惜上学机会，他还拜访我们乡里面一些有些名望的人，向他们学习，并且认真写下收获，让我开了一些眼界。记得大舅的日记一直写到28岁他结婚，结婚前他一直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有着莫名的冲动和力量，是名理想青年。
浪漫结婚
大舅是干农活的好手，他出生时候我外婆还比较年轻，大舅长得壮实一些，干活时候两块胸肌圆滚滚闪闪发亮，声音洪亮，满面发光，我的大舅妈就是大舅去山那边帮一户人家割禾（收割水稻）时候认识和看上他的。看他至少能找到食吧，一辈子这碗饭有个指望，而且大舅又能到处搞搞竹笋、黄鳝和鱼等好菜。
我清楚记得大舅结婚时候，他亲自在房间布置了红色小灯，一台有霓虹灯的录音机大声地播放着流行歌曲，买了一个漂亮崭新的席梦思床垫，整个房间弄得浪漫喜庆，都是大舅挣钱买的，用心布置的，我听着那些歌，有对外面花花世界的憧憬，有对朦胧爱情的向往。
婚后采矿
现在我们很多人结婚后一般要去度蜜月，但我大舅结婚后开始采矿，因为多了一份责任，开始成家立业、照顾家庭，而且很快生了我表妹、表弟，然后供她们上学一直到前几年表妹大学毕业，表弟初中未毕业来广东打工了，应该从我大舅28岁前后他跑矿山一直到前几年，大约20年时间。
我们家乡在湖南、江西和广东三省交界的山区，有罗霄山脉和南岭，附近有钨矿、锡矿和煤炭，所以我认识蛮多亲戚干这些。
刚出门采矿是我大舅的老表带他去的，大家都没文化，国营矿进不去，反正矿山那么大，开始到处都可以采，就跟有点本钱的小老板干，打隧道、点炮放炸药，见山开山，见水挖沟，要炸药了就下山去买，大舅年轻有力气，人又大度，所以还算吃的开，因为采矿就是钻进山洞里面一整天，去过溶洞的人应该知道里面很阴凉，见不到太阳，大舅他们带着“脑门灯”在里面摸爬滚打一整天，时间久了就凉，于是得喝点烈性酒以暖身子。
他们开始一般是与小老板共负盈亏，顺着“苗子”打隧道进去采到钨矿、锡矿了大家分钱，采不到矿大舅没钱，老板则亏钱，开始就是这样分的。
我不懂这个，没去过，也一直没看过照片，都是大舅和其他亲戚口述过。大舅告诉我他们采矿就是跟挖竹笋一样，要找到规律，要多看、多干、多总结，如何从石头种类和颜色等知道前面有什么矿，并且从岩石里面找到指向矿的“苗子”就像顺着肥壮的竹根找到竹笋。
由于大舅勤劳肯干又认真，这几年经常较有收获，有时回家带回几百元、几千元，有的年份天气不好或者运气不好没采到矿，则空手回家，但大部分有收成。外公外婆一家子过得也其乐融融，慢慢地二舅满舅也出去做事挣钱了，大舅每次回家都买些好吃的来我家看望。
这其中他也告诉我遇到一些黑心老板不给钱，或者价格跌了，或者附近几个村一起去干活的少数人黑吃黑，要么偷他们藏在床板上的钱，后来他在床底挖坑放现金也被偷，藏在墙壁里面也被偷过，而且后来都知道是谁干的了。我说为什么不去找他要回来?他说算了，下次不与他一起干就好了，然后喝口滚烫的黄酒，笑笑就谈其他了。
被逼废采
不知哪一年，大舅说各处矿山都不让采了，都归国营了，他们这些人又没文化进不去，他们老板的隧道都被炸掉或堵起来了，他们的汗水付之东流。他在家务农了一些时间，但实在没收入，一家大小还有我外公外婆也老了，他是长子，所以他再进矿山。
后来就逼着废采，什么是废采？其实就是钻进国营废弃的矿里面寻找漏掉的。这是一个很难很危险的活，他告诉我那些山里面横七竖八到处都是隧道，就像笼子一样被挖空了，有时候山体会塌陷，他们被活埋过多次人。
他在山体里面见隧道就钻，仔细观察，寻找可能漏掉的矿，开始有伴一起，后来被国营矿抓了几次，打了一顿以后关在铁笼里面饿几天，快死了再放出来，很多人就放弃了。
但是大舅也试了其他门路，我上初中的时候，看大舅一个大男人在我们集市里面修单车、补鞋子都干过两年，不怕脏不怕臭，但实在收入单薄。
大舅也跟别人去修公路，他说同样苦，但收入更低，于是就继续回去废采。那时候他应该接近40岁，这十几年挣的钱够养家，稍微宽松，加上我大舅妈经常有些病，也没存下什么钱。
后来几年，大舅很多年成回家都空手回，没挣到，跟我们讲得较多的是看到隧道里面多少骷髅、头骨，很多没收尸，不知哪一年事故死在里面的；包括穿过上下两层不同的隧道时候，经常要双手双脚爬吊绳上上下下，有时候需要牙齿咬住装矿的几十斤的袋子，几年后门牙也掉了一颗。还遇到被追过几次，差点被再次抓到，他被人许诺过再次抓到会打断腿，所以丢掉矿，拼了命逃跑。
大舅喝酒也越喝越差了，买点便宜的烈性酒，然后挖矿久了开始关节痛，所以离不开酒，笑得时候鱼尾纹爬满眼角，到处都是伤疤，饱经风霜的样子，很快就老了很多。
几年前就把珍藏的发黄日记本都烧了，身体差了些，几家邻居也欺负他，相邻的田土什么的都来抢占。慢慢得笑起来都是苦笑。激动时候舌头开始有些含糊，我有时都没听清，气愤激动的时候我妈妈也听不清他说的，我妈是大姐，有几次骂他这个没用的，受人欺负，吵架吵不过，打架打不过。
表弟辍学
人啊，有时候好事连篇，有时候雪上加霜。表弟初二开始厌学，沉迷游戏，老师找了多次我大舅，一年后彻底放弃，表弟初三没读完出广东进厂打工了。之前我跟这个表弟还下过几次象棋，他还是比较聪明可爱的，后来我一次问他为什么不想上学了，他说没味道，再问，他说其实也不怎么喜欢打游戏，就是跟不上课程了，还有学校有几个学生也打他，说来来回回觉得没意思了。
表妹高考
表妹比表弟大3岁左右，大概是表弟辍学那年高考的，居然比湖南文科重本线高几分，因为高考前几年，每次过年回家我都会给她一点零花钱，并问问她学习情况，所以她设法联系我，找我帮忙填志愿，我是过来人，就跟她说这个分数，先选城市，再选学校，最后选冷门一些的专业，于是就告诉她填哪一些，我说广州工作机会多，可以见识多；高校多；华南农业大学这学校我曾经春天去看紫荆花的，知道校园美，有历史沉淀，而且本科生没搬到广州大学城，就在本校区，历史系又比较冷门；加上她运气不错就录取了。
于是大舅寄予厚望的儿子初中没毕业，没寄予什么希望的女儿上了重点大学。
大舅把所有积蓄支付了表妹一年学杂费，表妹的一个做小学老师的大姨也给力支持，又有一位郴州市的退休好心人对口助学了表妹学费几年，辍学打工的弟弟也会寄些生活费给她，我也说了其余困难就找我，于是前几年表妹顺利毕业了，刚毕业了去了广州学而思做老师，教汉文化和语文，由于讲课太多，嗓子搞伤了，吃了半年药都没好，不久前在考佛山市一所公立学校做老师，她希望能安稳轻松一些。
大舅事故
记得是在表妹高考前后，大舅继续废采，由于经历事故较多，他的工友不少陆陆续续去世了，他有时一个人在漆黑一片的隧道内干，有时有一两个伴。
有一年他运气不够好，他说的“脑门灯不够亮”，隧道内一块大石头掉下来，把他右边大腿骨压断，幸好有人救他送医院，装了人造骨进去后他在家休息一年，花了不少医药费，而且外省就医，医保报销比例很低。我见面时说以后就再也别走矿山这条路了，年纪大了，现在腿也坏了，他说嗯。
再次事故
结果一年后，他觉得在家没事做没收入，女儿上大学除了学费有人资助，生活费每月要几百元，总得想办法，不能到处借。所以他腿好了能走了，又悄悄去了广东韶关始兴县一处采矿，这次有工友可照应，同时是有人承包的矿，风险低一些。他干老本行，经验丰富，因为腿不便利了，就干偏技术的，不需很大体力的，但干了不到几个月，有几天连续下大雨。
有一天刚吃完早饭，他们住的木棚后面塌方，其他人腿脚便利都跑开了，他腿脚不利索，看着一块大石头滚下来压到自己的右脚踝，他说看到自己的右脚一撇，接着骨头碎了，再次伤到右脚。于是被送到始兴县人民医院，这次医治很背，手术完送回家乡后，他右脚背骨头打了钉子的地方流脓水一年多，开始以为会愈合，吃药敷药，结果总不见效。因为欠了亲戚的医药费，大舅不舍得去大医院，那年寒假我回家看拖了一年了怎么还不收口愈合，借了5千元让大舅妈陪他去郴州人民医院检查，一查原来手术水平低，那颗铁钉打歪了，得重新从脚骨里面拔出重新打颗钉，手术费几万元。我看大舅一直惦记欠亲戚的医药费，不想再给他压力，就说我们公司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在各地帮助困难的人，会资助他医药费，叫他拍几张照片过来做证明，然后把医药费转给他重新做了手术，终于痊愈没事了，只是走路有点轻微一拐一拐的，然后腿不给力，再也干不了体力活了。
（部分根据描述，来自网络配图）
没得扶贫
前几年有一天大舅发了长长短信给我，说村里过年给贫困家庭有一千多元扶贫款，是一级级拨款下来的，他残疾了都没人评他，去找乡里书记反映，书记叫他回村子打证明，村里又说他不够贫困，因为家里有打工的儿子应该有收入。大舅说你表弟能混自己一口饭，还能寄钱给她姐做生活费已经算好了，很多年青人出门还要家里往外寄钱的。
大舅说我认识人多些，叫我看如何帮助一下。我于是给这位没见过面的书记也发了几条短信，如实说明了一下情况，我无公职，只是能把大舅的一些情况简要说明更清晰一些。书记很快回信说按程序这次没评上，以后再看看新机会。
低保扶贫
第二年，大舅有位在别的村做村干部的亲戚知道乡里面有扶贫房子低价给贫苦户，就帮他跑乡里弄到了指标，在他的跑腿下，后来大舅也评上了残疾人和贫困户，只花了一两万元就住进了乡里面统一盖的新房，还安排了在村里打扫卫生的工作，一月有几百元收入，够的吃饭了。有一年过年，我带老婆小孩去大舅新房子庆祝，住上了新房，一大家子挺开心的。
送我礼物
今年我暑假回去找大舅聊聊，顺便送了瓶他去年过年跟我喝山西汾酒时候，想尝的洋河梦之蓝给他，那时他说老看到洋河的广告，想跟我尝一口知道到底什么味道就好了。
我去的时候大舅正在外面路上打扫卫生，看我过来就一拐一拐地与我回到屋子，屋子很旧了，他的房间被封条封掉了，因为乡里给了他新房，不能让他住老屋，但是他干打扫卫生的活是在本村，为了方便就继续住老屋，只有我表妹表弟过年回家或者少数不用干活的日子去几公里外的新房住。屋子内外堆满了大舅搞卫生收集的废纸皮，捆得整齐，还堆了些干柴。
（这是我过年带着女儿去拍几张照片，大舅在收拾鸡蛋给我们，一只脚短一些）
大舅平时一个人在家，把床铺了在大堂，结婚用的席梦思已经破烂不堪了，被褥也灰不溜秋的，我聊了一会儿说走了。走之前大舅拿出精心晒干用瓶子封装的一瓶莲子、一瓶金银花干给我，说都是他干活缝隙摘的，每种只有一瓶，等我来的时候给我留的，并说我表妹刚毕业，表弟很多年也没钱寄回家，以前多次都是我帮忙，今后有什么事可能还要指望我。说这话的时候，大舅50多岁，脸比前几年瘦了很多，颧骨明显了起来，满脸伤疤和皱纹。我赶紧转头打量着小时候熟悉而灰暗的老屋，当年阳光理想强健的大舅样子模糊了我的双眼。
2019-12-6 于南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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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过年大舅又收拾了些东西给我，然后开了瓶劲酒，我看看是药酒，可去风湿，就搬个方凳放酒杯，坐在客厅床沿，与大舅喝了半杯，于是我叫女儿拍个照片，大舅还是一脸笑容，看看照片，笑容皱巴巴的，想了一下，还是不放上来了。
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