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青玄》第一百五十一章: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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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烟菲尔-沃夫冈伽,受真神的感召而来!伪神肆虐人间,致兵连祸结、苍生涂炭。幸而真神悲悯,开眼降泪,我辈愚众终见雷阳之光。

万年来,你们和你们的先祖,经历过多少场战争?几百,还是几千?为什么北境民众会永无休止地承受战争与灾厄?因为伪神的黑堡,横亘在癌陀冥!

你们原本只需要一场战争,一场被帝国吹拂的战争。默海高天,皆为神域。神下之民早应一统,神下之民…本应一统!然而伪神的黑堡,横亘在癌陀冥!

紫袍邪众,捏造出‘秽殿’与‘深渊’,撩动你们的贪欲与恐惧,吸食你们的血液与骨髓!帝国,亦遭其戕害。贤明的皇帝不肯助伪神施虐,被污渎神之罪,受绞索禁锢者有、受烈火焚烧者有。我皇受迫,经年供奉乌铝。所奉钱赋,半数供黑堡奢靡,半数武装起托托莫的王军!紫袍邪众,容不得世间半载安息。唯有祸乱,能令魔手取利。

幸而真神悲悯,开眼降泪,我辈愚众终见雷阳之光!你们原本只需要一场战争,现在仍需要一场战争。一场为了神明的战争,一场被神明注视的战争。这将是人间的最后一战。直到天水落尽,红土陆沉。赞颂天神洛拉玛,拔除伪神厄古斯!”

这是烟菲尔第七次在广场的高坛上慷慨。卢索索、埃果果、翁苦苦,短短半月,三城已经游遍。圣女影、圣女星、圣女雁,从未有人在任何时刻受到过如此规格的保护,国王没有,欧蕾娅也没有。当然,圣女的出现永远不会以“保卫”的名目,圣女的位格永远在皇女之上。其间鸿沟,不是任何奉献所能跨越。

烟菲尔讲述的内容,大半是她自己所写,残影只在细微处稍做改动。比如“人间的最后一战”,比如“天水落尽,红土陆沉。”

烟菲尔无法证明自己是烟菲尔,而她最主要的价值,就在于她是烟菲尔。强调信徒身份的同时,以“帝国”的立场讲话,这在残影看来是很聪明的做法。

对教廷的申斥略有夸大,却非纯粹的泼脏。长久以来,南、北两境不曾一统,“横亘在癌陀冥黑堡”起了多大作用,烟菲尔比这偏远教区中的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但“帝国所奉钱赋,半数供黑堡奢靡”,这就属于信口开河了。

另则,帝国一统全境能否带来和平,也完全是她自己的想象。北境纷乱,地形地貌才是最关键的因由。数千年前,连“教皇”都不得不靠“退出世俗以拔升神格”的方式断臂求存,你区区一个“帝皇”之家,敢说和平?

残影不了解那些被抹掉的历史,就算了解,也不会干预烟菲尔的妄言。对错不重要。她是烟菲尔,皇帝的女儿,沃夫冈伽最耀眼的珍珠,这才重要。

顺着石阶,端严地走下石台,在众人目光中缓慢地进入宽厢马车。车帘闭合的一瞬,烟菲尔跪倒在坐垫之前,双腿开张,喘息粗重,优雅之态尽丧。十六天内串行三城,公演七场,这对她的体能与精神都是极大的挑战。更麻烦的是,她虽会骑马,却从未骑过长途。怎奈大部分山路容不得马车疾行,此刻她双腿腿根满是鞍座摩出的血痕,烈日炎炎,那血痕又被溢出的汗液啃咬。

高台之上,痛斥伪神残虐,赞颂真神悲悯…她目中含泪,嗓音高亢又微带几许战栗。听者对“烟菲尔”这个名字无论信与不信,大半都为其赤诚所感。只有她自己知道:赤有多赤,诚有多痛。

“辛苦了。”不多时,一道残影破帘而入。车帘开合之快、缝隙之窄,烟菲尔根本来不及调整,也用不着调整。

“还受得住。”见圣女影来到,烟菲尔并未改变双手扶凳、双膝杵地的窘态,只分张的双腿并得更窄了些。她此时有些后悔,圣女曾表示可以不带卫兵和仪仗,背着她夜行会更省时。烟菲尔则认为卫兵和仪仗是必须的,“行路”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巡演始于卢索索,终于卢索索。雾都尚未安排。此时马车正在回往王宫的路上。

“烛回来后,我带你去雾都。”冥烛在烟菲尔现身后的第二日被派去通禀尘、叶,尚未归巢。残影靠坐在烟菲尔跪扶的椅垫之上,顺手摸了摸她的头。无关亲近,也不用考虑对方如何解读,她就是羡慕那感天动地的发量而已。

烟菲尔最大的专长是美丽,除此之外她是个通才,中原的说法叫杂家,什么都略懂一点。因此残影想让她参与“雾都”及“湿地沼泽”的防御部署。三十万敌军是什么概念,整个教区内,只有烟菲尔从“书本以外”的地方看过。残影只知道,不管站在多高的山上,三十万…一眼是看不完的。

烟菲尔到来后,教区三国的“兵、民、物”迁往雾都的速度明显加快,但由于这是“原本就在进行”的事,许多迟钝者仍未意识到巨变将至。甚至烟菲尔的演说也没能点醒所有人,他们还以为教区向“湿地”扩展之余,又要收纳另一边的“某个邻国”了。

“是。星、雁两位圣女…一起去吗?”烟菲尔犹疑着发问。

“怎么了?”残影不解。虽然一路同行、朝夕相对,但星、雁与烟菲尔几乎没说过话,还能养出情分不成?

“没有,只是问问。”

“我允许你有自己的目的,但别和我耍心机。你有话要说但是不敢,想让我逼你?可以,手伸过来。”

“别…”烟菲尔慌忙道。其实也并不很慌,她能分清这只是警告。而且警告和真格之间,多半还有一个“正式的警告”。

“圣女。”烟菲尔斜伏于坐塌的上身直起,双腿也忍痛并在一起:“如果您判我有罪,我祈求一个完整的尸身,以及水葬。”

圣女没有回答,烟菲尔感觉她的呼吸有些粗重。能被素人觉到,足见残影内心是何等地翻江倒海。凭她的机敏,此题不难。只有想不到,没有解不出……

…………

泪宫,木青儿屋内。

“你们…多久了?”

惯常寒星的思绪没有这般迅捷。但这一回,她无需追问就知残影在说什么。因为她说“你们”,因为…她哭了。

“山顶上,小蛾败给神卫。”寒星低着头,生平第一次不敢直视残影的眼睛。她说的“败给”,是指鬼蛾没能摧毁神卫的信仰。

残影的嘴角抽了下,看向孤雁。黑瞳两侧布满血红丝线,几乎胀爆了眼白:“你呢?”

“我不知道。一点一点,慢慢的吧……”孤雁望着地面,小声道。

她的武功有一大半是残影所授。那时她初入家族,残影对她还没什么感情,训导十分严苛。习武期间,孤雁挨打、受罚不计其数,但她从未在残影面前显出过半分怯弱,从未。瞧着她现在的模样,残影收起眼泪,彻底死心。

“为了你们的男人?就为了男人?”残影想用无痕手把自己的脑子一片片剐了,把叶玄的也剐了!

刹那与永恒之间,无分短长;愿望与结果之间,没有距离。神殿能满足一切,神教能欺骗这世上九成九的人,凭什么骗不到自己家里?

寒星有心病。她终于找到一个能爱的人,默默地爱了几十年;她终于破开心障准备拾起,拾起就是失去……男人老了,不要她。

孤雁有心病。她进入木叶家族,是为了给死去的丈夫报仇。一百多年了,她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每晚都抱着那只陶埙。木叶是归处,是个有人陪她说话、她陪打牌的地方,不是她真正的家。仅凭刀法,就知她对生命没有眷恋。她进入家族,为了给死去的丈夫报仇;她背叛家族,为了让死去的丈夫复活!

“那是骗人的,你不懂吗?”残影已经死心,却仍不甘心。她只问孤雁一人。

“…万一呢。”声音小得像蚊。

“哈,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比不上万一。”残影惨然一笑,不甘化作恶毒。“棋子就是棋子,当初在丰临城…就该把你‘兑掉’。”

“对不起,你杀我吧。”

“练气的事、黄土的事,透给谁了?”这一次,是问星、雁两人。

“没有。”在自己面前,寒星只有不说的能力,没有说谎的能力。残影强迫自己这样认为。

“还没有…”一个“还”字,让孤雁的“没有”变得可信。残影强迫自己这样认为。

如果不这样认为,就得用最残酷的手段无休无止地折磨她们,彻底摧毁她们的精神。把她们逼成疯子,然后在胡言乱语的疯话中,捕捉可能有用的碎片,织出可能有用供词。就为了一个“万一”,她做不到。她对这二人已经死心,却不代表她自己的心是死的。将她们当成敌人,简单;将她们视为草木,她做不到。

寒星根本想不到这一层。孤雁清楚莫问塔的作风,知道血筹官的手段,她没有自断心脉,等着静坐一旁的木青儿出指点她。她认为,这是应得的。让残影彻底放心,除此之外,已没有什么能偿还给她。

“你俩…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她们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没道理分享这种隐秘。

星、雁二人对望一眼,不知怎么回答。

无需回答,残影已经懂了。一个女人是否喜欢女人,鬼蛾一眼就能辨出。同类,是相吸的。

“我可真蠢呢。叶玄问我你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好了,这样我都没醒。他更蠢!觉察到这一步,居然没醒!”一个久别重逢,一个朝夕相对,叶觉更容易感受到变化是合理的。灯下,往往更黑。

星、雁两位圣女有异,是烟菲尔看出来的。“赞颂天神洛拉玛,拔除伪神厄古斯。”包括烟菲尔在内的每一位雨露、有资格保护重要人物的每一名卫兵,每天都要公开诵念此句。

星和雁从来不说。她们是圣女,是神泪落在红土溅起的尘垢。她们生而高洁,无需表忠也是自然。可是,为什么每当别人诵念,她们的神情是痛苦的?因为悲悯吗?可为什么只在“拔除厄古斯”的时候悲悯呢?

除了烟菲尔,没人敢这样观察圣女,更没人敢这样揣度。也因为星、雁近身护她,别人就算想观察,也得不到与她同样方便的距离。

欧蕾娅原本是有机会察觉的,她和烟菲尔一样,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她们是神。她比烟菲尔离得更近,看得更久。但她没看出来。确定神泪与圣女是教廷的敌人后,她就一门心思地做事,心甘情愿被利用,随时准备牺牲。她在乎的东西,和烟菲尔不同。

“要是我没发觉,你们打算‘奉献’什么?”残影问。

“…没想好。”孤雁回答。有了神明,人依旧是人。奉献自己的同伴,从来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没想好,那就是想了。你蠢,师傅教你。”残影不再流泪,也不再咬牙切齿。“杀掉异教首脑。神殿之门,将为你敞开。”

“……”孤雁沉默。寒星沉默。

“清洗异端,是信徒的职责;铲除叛逆,是家主的职责。我们是敌人,有什么好犹豫的?”

“……”孤雁沉默。寒星沉默。

“那你想怎样!坐着不动,任我拿刀刺进你的咽喉?我不是个人吗?就这么把你弄死,不用做噩梦吗?”残影的声音委屈至极,像个孤饿坊中没分到糠饼的孩子。怨过孤雁,又看寒星:“还有你,你装什么装!自打青儿姐把你背回来,我就看不惯你,你也从来没喜欢过我。这时候拔不出剑了?你恶不恶心!”

“院子里吧。”环境越复杂,越打不过残影。寒星完全没有这种算计,她就是觉得,不能在青儿姐屋里。

残影起身入院。一双短靴,留在了门槛之内。

“如果我死,杀了她们;如果逃跑,杀了她们。否则,你不许动。”这是将星、雁领来之前,残影私下给木青儿的指示。

除非触及到她的心魔,比如林觉、比如墨白,木青儿极少主动思考“一步以上”的问题。残影死了,教区怎么管?教区乱了,那边怎么办?太远了,她都不想。

“选了边,就拿出全力。别辜负你们的神,别让我看不起。”赤足,晏鹊。残影的四柄刀,已然出鞘。

长刀鸿湖,咆哮着碎开禁锢。无论它的主人死于谁手,影或是青,这都是它最后一次离鞘。那银丝楠木筑成的温暖巢穴,从此…不归了。

寒剑裁决,寸寸滑出与它同样冰冷的监房。精钢长鞘,精钢长剑。自铸剑者,到用剑者,再到行将埋葬它的红泥。鞘不曾换,也无需换。

抛开成长与磨砺的岁月,自出道起,残影从没打过“可能会输”的架。要么稳胜,要么必败。必败的一次,是墨白。她想战秀秀,却只能以三围一;想战楚天穷,被叶玄拽了回去;想战仇诗迈,人家手笔太大,没瞧上她。她做梦也未想过,能让她真正畅快一回的敌手,出在家里。

家主的职责、酣战的渴求。如此蹩脚的借口,哪怕只在心里说给自己,她仍觉可笑。然而最合理的选择,她做不到。她做不到直接命木青儿诛杀她们,也做不到在没有抵抗的情形下自己动手。

多少人散尽家财,去治那医不好的绝症?若自己患病,那就等死。若家人患病,就非治不可。多少人都是这样想的、这样干的?什么病能治,什么病不能,真不懂吗?她要死了,我未必痛惜,也未必深爱。但我必须为她付出些代价,心才能安。这就是家人。

双刀反握,右刃斜挥;烟波破空,魅影飘摇。刃风逼向孤雁,魅影摇向寒星。生死反目,仍见亲疏。

寒剑击刺,有攻无守。不惜身,亦不容让。同归于尽,或许是最好的终局。她不想死在青儿姐手上,不想确认那个唯一令自己有些眷恋的人,毫不怜惜自己。更不想那扇通往《浅草生话本-第十五卷》的神殿之门,闭得连一丝缝隙也无。他答应过,会将下一部书中的女子,想成我的模样。他答应过!

同归于尽是寒星最好的终局,不是残影的。刺向心窝的寒剑,最终只划破左肩。当残影化成一个圆球滴溜溜滚向孤雁时,寒星单剑杵地,右脚足筋已断。她的空门在下盘,“老土龙”曾用咸手提醒过她。而寒星回到木园,继续读她的话本,任由空门留到今日。

长刀呼啸,劈星斩影。地上疾速滚来的圆球倏地向左前方弹去。弹出的力道极大,回刀反抹已是不能。这是师傅对她最直接的认可。这一刀不止够猛,而且够快。快到让残影舍弃一切后手,全力闪避。

狂暴的刀芒逼开残影,也迫退了只凭单足追击而上的寒星。

孤雁已死。如果残影没有迟疑,则此刻孤雁已死。倾尽全力的一刀斩出,三个吐纳之内没有第二刀,这是孤雁的命门。寒星补位,是她唯一的活路。唯一的活路,她亲手堵了。她不想让残影被“裁决”钉死,没有人可以裁决她!她也不想用寒星的命,换自己的第二刀。她不愿出第二刀!

孤雁的一刀,貌似不曾容让,也真的没有容让。若残影避不开,她就用师傅的血,叩响神殿之门。在残影看来,孤雁仍是求死。这一刀完全可以换个角度,换种力道。没有名字的狂暴一刀,从来不是孤雁唯一的手段,否则那位做师傅的…也太不济了。

“要不这样?”叮铃两声轻响,双刃晏鹊,跌落在青灰的石板之上。从孤饿坊,到莫问塔;从中原,再到红土,残影从未如眼下这般厌恶自己。懦弱、伪善,她最最鄙视的两种人格,完美地融为一体,烙印在她的额头。

“好。”长刀鸿湖,深深陷入脚下的坚石,宛如一座没有土包的坟冢。心底深处,她很难接受残影“断成两截”的画面。若是心脏隔着衣裳、隔着胸膛被掌力轰碎…或许好些。

寒星没有弃剑。她仅剩一腿能站,剑亦是拐。

弃了双刃,残影更快。岚步九转,骗出六记“沉沙掌”、一记“搬拦捶”,还有寒星凝神敛意、银蛇吐信的一刺!

孤雁的功夫很杂,因为她师傅更杂。枯荣城的武馆、莫问塔的佣兵;能买的、能换的,各种流派师傅都学。

寒星的功夫很纯,比她师傅更纯。木青儿打她,她抵抗,这就的全部。

重捶当胸,芒刺在背。残影不是秀秀,她无力卷动长发,引偏裁决的剑尖。于是岚步又转。

寒星也非孤雁,电闪之击,仍可收放自如。真气凝于剑锋之上,并未如刀芒般喷吐、倾泻。一刺一收,孤雁无需挪步。残影闪向侧首,星、雁仍呈掎角。寒星右足已废,二人与影缠斗,须以她为核,以守待攻。

收剑杵地的一霎,一枚半透明的晶莹薄片飞入寒星咽喉。几乎没有过程的路径之上,一串微不可见的细小血珠被空气摩擦,化成淡淡红雾。

寒星与寒剑,缓缓倾倒向同一个方位。闭目前的刹那,她看清了:残影左足第二趾,少了一枚甲片。

“鹊桥”练到刀上,“烟波刃”练到脚上。这是残影的隐秘之一,与清尘比武时泄了出去。只有叶玄见过…她的第五柄刀。

暗器击杀同境武者,是极难的。必须出奇不意,且卡在“前招”与“后手”的缝隙之间。残影办到了,尝不出半分喜慰。

她不该观察寒星倒下的过程,更不该在她倒下后,看那么久。失去甲片的脚趾,越来越痛。这和肩头那道浅浅血痕不同,脚痛,是致命的。

孤雁攻了过来。脚踩桩位,步步生根;双掌化弧,排山倒海。这是“云手”,枯荣城三流武馆的压箱绝艺,黄金三百两购得。武师不济和功法不济,是两回事。残影从来就明白这一点。“云手”之妙,绝不在“无用散手”之下,更不是山均之流的“大开碑手”所能相提并论。

扣膝夹肘,沉肩收臂。残影摆出一副孤雁从未见过的架势,将自己“钉”在了地上。拳来掌往间,更是一种与她“机变跳脱”全不相符的内敛与端严。

“寸手”。南方小拳种,门徒三百余。同叶红儿打过一架的莫志梅,是这一门的佼佼者。也是莫志梅将这门功法带入北地。北方“寸手堂”与南方“寸手门”并不和睦,小小拳馆,亦有正统之争。残影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用上这门功法,她学这个,纯粹是因为看了《日记》,想体验公主打过的架。

此时脚趾剧痛,飘忽不能。“寸手”取中线,刚好与大气磅礴的“云手”相克。并非克制,只是相克。或说是一种风骨上的悖反。这不是残影最擅长的功法,却是一个孤雁最不适应的残影。

挥扫与横格、冲拳与化劲,仿佛尘与冰的碰撞,十几次换招过后,两种迥异的功法渐渐失去风格,融化成泥,最终转为“揉手”的较量。二人的“无痕手”皆是叶玄所授,习得后,皆弃之不用。那是个一点点将对手磨死的功法,孤雁嫌烦,残影嫌慢。

嫌归嫌,会归会,两人的手指终是剃刀。只不过谁都无意去剃对方小臂,刀刀奔着咽喉!生死相搏,取咽喉合理。可谁又能说这不是默契?不是宁杀勿虐的情义?

一抹胭红,浸透圣女的前襟。

她叫姜妍。平瑶镇的寡妇,莫问塔的雇主,木叶家的债奴,神之泪溅起的尘垢,洛拉玛教会的…圣女。

…………

“终究你还是让我。看不起谁呢…雁子。”没有墓碑,没有坟包。一星一雁、一刀一剑,就埋在木青儿后院的菜园,她不怕,也不嫌。残影坐在孤雁旁边,或说上面。一壶果酒,一壶清水。

就在刚刚,就在前院,夕阳尚未红透的时候。她们望着彼此,拔出了刀。孤雁的每一招都在全心全意地杀她,每一次战法的选择,又都在让她。

狂暴一刀,出在残影最灵活的时候;残影在身周摇闪,她用沉沙掌、搬拦捶,那都是攻守均衡的武技,真想换命,还不如金刚掌实在;残影伤了足趾,她改用云手,那是个不倒翁的功夫,掌力澎湃如云,下盘稳若石浆。

“真以为你两只脚,能快过我一只半吗?哼…都没机会知道了。若人真的有魂,若你魂还没散,今晚来我梦里吧,再打一次。”

“你…就不用了,我怕鬼。天上人间,各自安好吧。”侧头看着不远处埋葬寒星的新泥,残影兀自喃喃。“云想衣裳,花想容。你美还不行吗。”

…………

泪宫另处,烟菲尔被拘禁在她自己房内,窗门皆由外侧反锁。她很焦躁,不是因为禁足。靠近巫女当然要付出代价,失去自由仅仅是预想中最不坏的一种。她焦躁,是因为等得太久了。

将自己的观察说给“影”,这样对吗?来到这里快一个月了,她几乎去哪儿都带着我,睡觉也在隔壁的“内厅”,那大概是一个她能听见我,我听不见她的距离吧。

说过星、雁的事,回来就将我锁了。瞧她的神情,多半要去“谈心”。已经过了…快三个大时,那边发生了什么?接下来,我又会遭遇什么?

我的观察正确吗?从影的反应来看,至少她认为有正确的可能。但凡有这种可能,哪怕千一、万一,她们就不是神明。当然不是,洛拉玛不是,厄古斯也不是。然而巫女的威能是真的,她们掌握某种奇异的力量,这是真的。

神之泪有没有威能?是不是傀儡?只见过她一次,还辨不出。两百多年前的大瘟疫,是偶然吗?教廷清洗洛拉玛人,纯粹是为了稳固信仰吗?

那个听上去最最荒谬的传言,会不会有几分道理?

洛拉玛人真有巫术,或者说世间真有巫术,恰好被某些洛拉玛人掌握。大瘟疫可能是个意外,也可能是无法避免的附带。她们真实的目的是……养蛊?

真有这种事吗?人也能做蛊吗?不是只有虫吗?“五大巫女”是时隔两百多年,终于成熟了的蛊吗?她们长相奇特,又奇得几乎一致。同一批蛊吗?神之泪不是傀儡,而是蛊师?这样似乎也说得通,只是…太荒谬了。

如果她们是蛊,那影是不是过于机灵了?星和雁瞧着傻呆呆的,却有能力背叛蛊师?不,童话里得到的常识,不能用。我根本不了解蛊,如果她们真是的话。

不管怎样,我已经站在了厄古斯对面。洛拉玛必须赢。察觉到星、雁异常,必须得告诉影。畏缩是没用的。若我的伪神败给了别人的,那才真正是必死无疑。

我做得没错!可是,好害怕呀。不论你是谁,是什么,影…快点回来,好吗。一只大肥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是这样唱吧?不管这是什么咒语,我祈求你平安。快点回来,好吗?

…………

登陆红土之后,鬼蛾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守秘。除此之外,一切“带她一起”的行动都成了奖赏,而非任务。这很可怜。所以残影让木青儿待她好些。与叶玄的叮嘱不同,残影说的是“我命令你。”

至于怎样算是“好些”,残影也无法深究。更具体的指示,多半会适得其反。几十年前,渡河北归的船舱内,木青儿许她一个愿望。那愿望带来了怎样的后果,她记忆犹新。

若即若离,以若即为主。这是残影所认为的,小蛾待在青儿姐身边时,最幸福的状态。

“打不了。人不够。”一壶果酒,一壶清水。残影在陪孤雁,也在等鬼蛾到来。清理门户这种事,当然不能让她参与。她命令她在午夜之前,将慕雪身上那幅“低语”绘在纸上,绘不完,家法伺候。鬼蛾不明白残影要做什么,但这许多年下来,她早已学会把残影的指令当真。

与中原时相比,鬼蛾的画功略有精进。要说打发时间,没有比这更好的情趣了。严禁画任何中原的东西;画出红土的任何东西也禁止给外人看;还有…不许画神之泪的春宫!对这“有点危险”的爱好,残影上了三道锁。

月上高天,午夜未至。蛾带着“低语”来了。将画递给残影,凤眼呼扇了两下。一些简单的诉说,现在已不用写,对视就能明白。她想打雀牌。

“雁不在家吗?还是你又要走了?打一会儿嘛……”这种长句,仍需写在手心,光用眼睛不行。

残影牵起鬼蛾的手,走入木青儿房内。她坐在内厅,就是连接“正厅”与“寝室”的那间。她在桌前,在吃骨头。

晚膳的餐车,孤零零停在“泪宫”偏门之外,藏在门口的“转廊”内侧。没人有资格目睹“神之泪”或“圣女”推小车的样子。也没人知道她们一餐吃多少,或者某餐吃了没有。这些都是不可谈论、不可窥探的隐秘。

午膳是肋排。脒脒肉比羊肉更嫩,膻味更小。她名叫“维泽”的时候,最常吃的就是这个。后来她变成“小薇”,变成“木青儿”,吃不上了。如今她是“神之泪”,重又享受到做奴时的美味。

午间的肋排吃到一半,被残影打断。此时夜已深了,肉和骨,都已冷透。她在吃骨头。

鬼蛾坐到木青儿身旁,拾起盘中被剥下的冷肉,大块送入口中。作画使人沉静,家法令人胆颤。她缩在自己住处,埋头绘着“低语”,晚膳的餐车也未及去推。此时见了肉,更觉饥饿。

青儿姐深夜用餐,不太寻常;只吃骨头,也不太寻常。鬼蛾察觉到,但没多想。

“雁子死了,我杀的。还有寒星。”将鬼蛾牵到此处,就为了不必说第二遍、第三遍。若没有木青儿在侧,不论说得有多认真,面容有多凝重,鬼蛾一定认为是在耍她。

新入口的肉,越嚼越慢,在明显还没磨碎时,强吞了下去。然后她开始呕吐……青儿姐为什么吃骨头,她仿佛懂了。

鬼蛾上一次呕吐,是因为吃土。是因为妈妈在饥荒中抛弃了她,没有人给她做泥饼了。百多年来,她一直试图告诉自己:那不是抛弃,是走散。她也确实不清楚睡着的那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就是知道,妈妈不要她了。

“什么时候杀我?”鬼蛾抬起头,嘴角还挂着酸苦的胃液。这一次并非用眼神交谈,她说话了。

“你不问为什么?”残影冷冷道。语调、神情,没有丝毫愧疚。

“去你妈的!”鬼蛾已经六年多没有说话。自双脚踏上红泥,再没说过一句。咀嚼与说话所用到的肌肉,至少有一半是不重叠的。旱灾与素人的差别在于:废置的肌肉,不会萎缩。因此她的咒骂只是僵硬,字句依旧分明。

“锁上。”

后颈一麻,吐了满桌、满地、满身的鬼蛾,转瞬已靠坐在木青儿怀中。木青儿左着环着她的腰,右手自腋下穿出,扣住左肩。

和“剪舌头”那次一样,不曾一处一处点她穴道,强横无匹的真气悍然侵入经脉,霸占了所有通路。

鬼蛾没有反抗,也反抗不了。她像只困在囚笼里的凶兽,恶狠狠瞪视着将自己塞入囹圄的猎户。她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姐妹。

纤巧的右手捏住咽喉,一寸寸地收紧,收紧。眼前一点点变黑,变黑。胸腔一点点变痛,变痛。她出不了声,肺叶疯狂地咆哮,咆哮!

她不会杀她,她也知道她不会。但生命缓缓流出身体的感觉,是那样真切。

手放松,又收紧。放松,又收紧。直到野兽眼中的凶光变得孱弱,变成乞怜。再放松,再收紧……

“还想死吗?”

鬼蛾不再说话,只是摇头。摇得极快,幅度极小。若不结合先前的问话,甚至分不清那是摇头还是颤抖。

“把你吐出的脏东西,给我舔了!”木青儿松开缠抱,鬼蛾滑到地上的一瞬,残影丢过一条手帕。话说得有点重了,她很怕鬼蛾真的伸舌去舔。那是她最好的姐妹,世上仅有的三个无论如何也杀不了的人之一。这贱东西,自己太了解了。她有多残忍,就有多软弱。

鬼蛾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抹。哭不敢大声,抹不敢用力。小小手帕,又哪里擦得净这么大一滩?残影要的,只是服从。必须在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把她镇住,否则…后患无穷。

“问我为什么。”残影命令。

停止了无意义的清洁,鬼蛾张开嘴,又闭上嘴;抬起头,又低下头;伸出手,又缩回手,在裤腿未湿处抹了几下,这才颤巍巍将食指抵在残影手心。

“唉…她们……你整天在家,不该是你先瞧出来吗?”残影不再严厉,语调终于显出悲苦。她没提烟菲尔,只说是自己的观察。也的确有一大半都是她自己的记忆,否则不可能醒得如此之快。她只差一个“点破”而已。中原人固有的观念,默认神是工具。星、雁的异常她并非体察不到,只是在此类事情上,比土著迟钝而已。

鬼蛾不是问题。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鬼蛾不是问题。真正的难关,在后面。

…………

“娘,我做错了吗?”残影望着桌面的信纸,面无表情地呢喃道。与云洛的声音时常在叶玄脑中发起质问不同,残影的心事,公主从不回应。她问的是:我杀了星、雁,却放过烛,这错了吗?

信纸,没有字。棕黄的皮纸正中,摆着半条舌头。

三十五年。自周莲化名田雨,挡在驼队之前,已过了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木叶家接纳她,又失去她。

三十五年。莲变成烛,重新拥有家,又失去家。

残影做的事,她无法痛恨,也无法体谅。她要的家…不是这样。

“我走了,会守秘。”这是舌头对残影说的、对叶玄说的。她还有许多话想说给小蛾,也的确写了一封长信给她。临走前,又把信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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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讨论

2023-08-11 15:51

长刀鸿湖,咆哮着碎开禁锢。无论它的主人死于谁手,影或是青,这都是它最后一次离鞘。那银丝楠木筑成的温暖巢穴,从此…不归了。
寒剑裁决,寸寸滑出与它同样冰冷的监房。精钢长鞘,精钢长剑。自铸剑者,到用剑者,再到行将埋葬它的红泥。鞘不曾换,也无需换。
这两段都在写两个人的区别,一个寻家不得,一个未出心牢,写得好啊

其实老叶,老木,残影这些个人都不是具有领导力和人格魅力的,团队能撑到现在才散架,已经是开了主角光环。把老叶老木看作董事长,其他人看作身怀绝技的高层员工就知道了,哪家公司能几十年几百年没有高管离职的?

2023-08-11 10:59

这一章比较奇怪哦

2023-08-11 10:40

唉~~~~~~~~

2023-08-11 10:32

啥? 没大看明白。孤雁和寒星信了那个什么教? 这是怎么个逻辑啊,没有摧毁神卫,反而皈依了对方的信仰?

2023-08-11 10:24

有点悲壮,即使是千挑万选的“家人”,也敌不过信仰的力量

04-25 08:02

念着自己爹的不需要厄古斯,好像也没怎么想着复活啥的,就是复仇护坟,念着男人的就需要,是因为爱情的想象空间更大么?科技股应该用市梦率估值

2023-08-13 01:33

偷懒,把无关之人都写死,只留下叶的床伴.....第四部可能会转向色情

2023-08-12 14:25

之前几章,两条线都进展比较顺利。没想到转折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是从内部决裂开始。

2023-08-11 22:12

初登红土,我就想到底谁会牺牲?以怎样的方式?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武人有武力,但思想的力量更强大。想起《人类简史》里的一段话:“文化就像是精神感染或寄生虫,而人类就是毫不知情的宿主。寄生虫或病毒就是这样住在宿主体内,繁殖,传播,从一个宿主到另一个宿主,夺取养分,让宿主衰弱,有时甚至丧命。任何一个文化概念,都有可能让某个人毕生致力于传播这种想法,甚至为此牺牲生命。于是,人类死亡了,但想法持续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