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青玄》第一百二十八章:粉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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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斯特城”不是叶玄预想中的边陲小邑,虽在边陲,却非小邑。当年的“昆斯特王”也不是叶玄预想中的无名之辈,在“北境”,听过他名字的贵族似乎不少。

有关“昆斯特王”的一切,几乎全是泰伯坦告诉叶玄的。木青儿记得“昆斯特王”的容貌,却不太了解他的事迹。在王宫住了将近四十年,她甚至不知道“昆斯特王”叫什么名字。这也难怪,一国之主在自己的领地内,确实很少有机会被人直呼全名。

“昆斯特王”,或者说上一任“昆斯特王”的全名,叫“摩巴布-昆斯特”。初听到祖父的名字,叶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便他清楚昆斯特家有“以颜色为名”的传统,也绝想不到会是这个!摩巴布,是粉色。

“残暴的粉胖子”。如果红土大陆也有“诨号”一说,这就是祖父在这个世界的“诨号”。对比之下,叶玄忽然觉得“裙下之主”还不错。他不明白祖父的父亲是怎么想的,就算想给儿子取个艳一点的名字,明明“红色”还没用过,为什么要用“粉色”呢?

或许是…还没出生之前,名字就取好了?是有个算卦的说,肚子里是个女婴?这个世界有算卦吗?

“粉胖子”是个小有名气的侵略者。他在位时,曾攻陷过除了“霍森特王国”之外的所有邻国,甚至还攻陷过邻国的邻国。最多的时候,他的王国同时拥有四座城池。但抢来的领地没过多久又都失陷。折腾来,折腾去,仍只拥有一座“昆斯特城”。

后来“粉胖子”因为“收容女巫”触怒了教廷,“圣殿”直接派出神卫去往“昆斯特城”。再然后,“提希尔-昆斯特”成了新的“昆斯特王”,直到现在。

这就是泰伯坦所听过的,有关“粉胖子”的传闻。至于“粉胖子”失去王位后的遭遇,他并不清楚。

这也是叶玄一行去往“昆斯特”的原因。或者说,所有原因中最重要的一个。

按照黄土大陆的编年,这一年,是“灾害纪元”六百七十二年。木青儿的具体生辰不详,假定她与公主同岁,那么木青儿时年“两百七十二岁”。

叶玄不知道的是:“粉胖子”究竟多大年纪。“泰伯坦”也不清楚,他的岁数比叶玄还小。“粉胖子”活跃在“泰伯坦”出生之前,对他而言,那毕竟是个毫无关系且无足轻重的人,除了一些模糊的传闻,他并不知晓更多。

男子四十岁左右渡入“壮年期”,但二十岁上下,就可以行男女之事。因此“公主”与“粉胖子”有可能只差二十岁几岁。当然,这样的可能很小。如果他们差四十岁,“粉胖子”就是三百一十六岁。如果差六十岁,“粉胖子”是三百三十六岁。

在黄土大陆,活过三百六十岁的“素人”凤毛麟角,可称人瑞;活过三百五十岁的,算是稀罕;三百四十岁,就只能说是“长寿”了。

因此,如果另一个姓“昆斯特”家伙念着同族之情,没有杀掉而只是囚禁了上一任国王,那“粉胖子”有可能还活着!

“这个城,是非进不可了。如果遇到神卫,就按先前说的。”遥望着勉强可称宏伟的“昆斯特城”,叶玄轻声叮嘱师姐。在中原,叶玄只见过两个有“瓮城”的地方,就是“苍城”和“凉城”。但这绝不意味着“昆斯特城”可以和“苍、凉”相提并论。只因为两个世界的“战争方式”不同。苍、凉的“瓮城”是文物,这里的“瓮城”是军器。

“王宫。引路。”狐假虎威实不足以形容叶玄此刻的猖狂。穿着紫袍,借着神威,真正是横行无忌。仿佛他说的话根本不是命令,而是必将发生,也必须发生的事实。

执岗的卫兵愣了一瞬,低头看见他左手中指上的紫戒,立刻丢弃了卫兵的职责:“遵从您的意志,冕下。”与泰伯坦的交谈和对圣堂神卫的审讯,让木叶家族获知了大量有用的情报。

比如:神卫的戒指是不同的。

“圣所”的神卫带紫色木戒,圆形戒环,没有戒首。

“圣堂”的神卫带紫色木戒,圆形戒环,方形戒首。

“圣殿”的神卫带紫色木戒,方形戒环,方形戒首。

叶玄手上的木戒,正是“圆形戒环,方形戒首。”他代表“圣堂”,法驾边城。

按照原本的计划,入“昆斯特城”的只有叶玄、木青儿、清尘三人。也是新得的情报,让他改了主意。“圣堂执事”远行,不太可能只有两、三个人,相较于“紫袍不够合身、戒指略显松垮”,“人数太少”才是更明显疑点。

“昆斯特城”是叶玄登陆红土之后,进入的第二座城。这里比“珂隆陀城”大得多,城里的人同样很“密”。那种在中原人看来不合常理的“密”,叶玄已经明白是什么原因。

虽然对泰伯坦而言,这样的“密”是正常的,施沃茨所描述的海对面的情形才是异常。几个简单的追问过后,渊博的智者还是很快找到了令人信服的解释——球薯。一种长在地下,比人头略小,没什么味道的薯。这是沃夫冈伽最常见的作物,每年可以收获三次。

按照泰伯坦的叙述,叶玄粗略计算了下:同等大小的一块耕地,红土所能养活的人口,比之黄土最丰饶的“天河以南”还多五倍不止!

更恐怖的是,球薯的耕种极其简单。就是等正在下雨,或者刚下过雨的时候,把没煮过的球薯切碎,往湿土里一扔,然后等着就行。唯一耗时且费力的环节,是丰收。

叶玄做城主期间,关心的更多是“从哪里买粮比较便宜、如何运粮能降低损耗”,耕种方面他只略懂皮毛,所知十分有限。在他的印象中,中原有一种比“球薯”小得多的东西,叫“瓜薯”,每年只收获一次。而且那东西会“吃土地”,同一块耕地,每三年中,只有一年能种“瓜薯”。如果连续种,来年就长不出。

沃夫冈伽的“球薯”一年收获三次,且无需“休耕”。红土之肥沃,实在令人发指!如果土地也分“火、水、旱、蝗”,这他妈绝对是“蝗灾”品阶的沃土。而且…沃夫冈伽还没有蝗灾。既没有武人害怕的那种,也没有农人害怕的那种。

有史记载以来,唯一一次波及全境的天灾,就是两百多年前那场大瘟疫。当然,教廷不承认那是天灾,他们说是“女巫”干的。那也是过往千年以来,“圣殿”唯一一次主动干预世俗。短短几年,全境病死了六成以上的人,十三“圣堂”的“枢机主教”死了七个,教廷感受到人们的信仰在动摇……当时的“大祭司”认为,必须给信众一个交代。于是,他聆听到了神谕。

这些内容,也是泰伯坦告诉叶玄的。只有他这种亵神者,敢用如此恶毒的心思揣度“圣殿”。这样的人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必须抓回来,当众烧死。

城内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但神卫面前的道路,永远不会拥挤。人们靠着墙根站立;不相识的男女肌肤相触,紧贴在一起;或者仓促间撞翻桌凳、踩碎地摊上的瓜果。总之,神卫面前的道路,永远不会拥挤。

七名紫袍,敢于在行走间微微偏头,顾盼左右的,只有队首的叶玄。只有他,无需用深深的兜帽掩饰自己的性别。同样敢这么做的,还有双手带着镣铐的女囚。入城之前,叶玄还是要求师姐重新戴上了兜帽。虽然不太可能有人认出她,虽然即使认出了,也不太可能直接推想出致命的内容,但“意外”这种东西,总归是越少越好。

历经两百多年的岁月,木青儿记忆中的“昆斯特城”已渐渐模糊,但…还是熟悉的味道。

“昆斯特城”的脏乱,比之“枯荣城-外城”犹有过之。人多的地方,杂物与屎溺就多;同样多的杂物与屎溺,炎热的地方比寒冷的地方更臭。此乃天理。

随着向城内的深入,叶玄零星看到一些两层高的建筑。楼宇的高度,象征着一个地方的贫富。这种简单粗暴的判断,通常有效。

昆斯特城里的富人,难道不识字吗?叶玄忍不住这样揣度。那些二层的楼宇高处,有的画着巨大的酒杯;有的画着巨大的宝石;有的画着巨大的兽角;还有一座,画着巨大的屁股……

望着眼前种种,叶玄不禁怀念起中原。忘月楼、阑珊阁、慕衣舍、凤尾竹……那些美好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

根据泰伯坦的说法,同一座城中,“王宫”与“圣所”一般相隔很远,通过距离来减少“王权”与“神权”的碰撞。叶玄心怀侥幸,盼望在进入王宫之前,不要和当地“圣所”的神卫遭遇。

人的运气,不会一直好。他顺利得到了紫袍,还遇到泰伯坦。但人的运气,不会一直好。在一个至少至少有几万人,甚至有可能超过十万人的大城里,他碰到了总数不会超过两百的“圣所神卫”中的一个。当然,这也和他们所走的路线有关。最繁华的主街上,遇到重要人物的机会总是更大一些。

“赞颂厄古斯。”

“赞颂厄古斯。”这是神卫之间打招呼的方式,就和中原人的抱拳拱手差不多。

“尊敬的执事,圣仆‘哈蒙’请求询问您的名讳。”神卫不会自称神卫,那是信众对他们的敬称。对内,他们都是“圣仆”。

在沃夫冈伽,有两种人的名字是“两个音节”。奴隶、神卫。神卫,是神的奴仆。通过戒指,哈蒙知道对面是“圣堂”的人,而且是一名“执事”。

“奈法”。叶玄给自己瞎编的名字。他不能直接使用那个“被杀掉的执事”的名,以防有人认识。

“城内有‘女巫’,你知道吗!”叶玄极尽所能,表演着“上位者”的威压。他必须先声夺人,避免对方再问。

“什么?这不可能……我是说,我不知道。”哈蒙的腰,弯得更深了些。从表达尊敬变成接受训导。两百多年前,“昆斯特城”曾因收容“女巫”而致使“圣殿”的使者亲临。在那之后,昆斯特的“圣所”与“王廷”对“女巫”的事情格外敏感。要说“北境”最不可能窝藏“女巫”的地方,大概就是昆斯特了。

“集结,等候质询。”经过一段时日的磨练,叶玄逐渐掌握了装神弄鬼的诀窍——说话一定要简洁,最好简洁到不通顺、有语病的地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去掉主语。

比如,他不可以说“回去告诉你的‘主教’,集结他有权约束的所有‘圣仆’,站在‘圣所’的‘忏悔厅’等候我的质询。”那太精确了。精确,就是卑微。上位者,要用模糊的指令给别人留下犯错的余地。然后,惩罚他们。

叶玄做城主的时候、做佣兵头子的时候、做商团主事的时候……部下们都不怎么怕他,除了手段不够酷厉之外,很可能也有“指令过于精细”的缘故。当然,这不意味着他做错了。那时候,他的目的是做事,而非弄权。如今,他仍要做事,只是做事的过程,仿佛变得需要弄权。

简洁、不通顺、有语病……他忽然发现,师姐才是此道的集大成者。无需调教,浑然天成。

“这一任‘昆斯特王’是个庸主。”站在王宫门口,叶玄、残影、清尘三人,几乎同时在心里做出这样的判断。七名“圣堂”神卫,大摇大摆从正门入城,步行缓缓走向王宫,还拐带了一名执岗的卫兵引路。这么长的时间,居然没有另一名卫兵用更快的速度赶到王宫,将事情通禀给国王。以至于,宫门的守卫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宫门守卫”显然比“城门守卫”更加忠诚于自己的王。他们恪尽职责,战战兢兢地挡住了神卫。看到叶玄左手中指上的木戒后,仍不肯退。

他们当然不敢怀疑神卫有假,也不是真不让进。只不过,没有“铁令牌”的人进出宫门,需要来自更高权力的首肯。“王权”与“神权”,终于还是发生了碰撞。

为首的紫袍向左微微偏头,侧后一名身型高挑的紫袍缓步上前,挥动法锤,轰砸向守卫的右胸。银白色“锁甲”发出一声清脆的颤响,守卫捂着胸口蜷缩成一团,长枪脱手,明晃晃的枪头撞上地面石板,发出又一声脆响。

胸骨纹裂,将碎未碎。能使“陌掌”的清尘,可以透过“锁甲”精准地砸出这样的效果。守卫倒了,但不会死。若换做真正的神卫,要么砸不倒,要么把骨头砸碎。也可能…直接砸头。

叶玄不想杀死他们。“王廷禁卫”有世袭的传统。眼前这些人,或者他们的父亲,很可能曾经保护过自己的母亲。

但他也不能停留。圣堂使者,不可能站在一个小小的王宫门口等候通传。更何况,他们是来“问罪”的。七名“圣堂神卫”,在一个被指认“窝藏女巫”的国王家门口候着……如果他敢这么做,国王就敢烧死他。

一个禁卫倒下,另一个禁卫补上,继续阻隔在紫袍与宫门之间。这就是“王卫”与“神卫”的战争。没有人敢用枪尖对准“神卫”,只要他们还惧怕“深渊”。

杀死神卫的人,死后直坠“深渊”,而被神卫杀死的人,依旧受到“神的注视”。只要他们活着的时候虔诚奉献,就仍有机会得到“神殿”中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

缩在紫袍里的清尘像个执着的工匠,一锤一锤敲击着身前的“铁桩”。她不能抬头,也不敢出声,只盼这荒唐又诡异的场面早些结束。

八锤过后,第九个“铁桩”未能及时补上,排在第十的“铁桩”也没有动。这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战争,终是“神卫”赢了。泰伯坦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幕,因此他也没有机会告诉叶玄:如果是在“托托莫王国”的宫门前,身披板甲、钢盔铁面的“王卫”摆开阵列,能让一百个“神卫”累瘫在广场中央。

经此一役,叶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神卫”持“法锤”,而不是“法刀”、“法剑”。这他妈就是用来“破甲”的!

不让进,为什么不把宫门锁上?这个世界的很多细节,叶玄还不能完全理解。但他已大致想通了一些更底层的规则。比如:“不敬”似乎是比“对抗”更严重的罪行。他们刚来到这里时,王宫的“正门”闭着,只开着一个“小门”。“紫袍”出现,“正门”立即敞开,与此同时,王卫挡在了神卫身前。

“士气”是种玄妙的东西。一支军队的崩溃,很多时候就是由一个士兵的退缩引发。紫色的队伍呈扇叶状,踏着灰白坚硬的石板缓慢而无声地前进。百多名锁甲长枪的卫兵,如受惊的潮水般退散。

“王宫”比“夜宫”大,比枯荣城的“城主府”大,比二者加在一起还要大。但远远及不上“薛园”。内里景致,更是粗鄙得一塌糊涂。也可能不是粗鄙,而是两个世界对“美”的理解不同。回想登陆后的所闻所见,沃夫冈伽最明显的审美倾向,是“大”。

叶玄猜想,这种倾向的源头,很可能是“球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红土的肥沃。粮产丰盛导致人多,人多带来拥挤,拥挤令人压抑。“大”是一种炫耀,更是一种宣泄。

然而“圣所”并不大。按照神卫的供述,这世上每一个“圣所”都一样大,也必须一样大。十三“圣堂”略大一些,“圣殿”更大一些,但也同样都是那种“横平竖直的黑方”。叶玄这身紫袍真正的主人,曾经去过“圣殿”,如果他没有说谎,那“圣殿”的大小可能还及不上“王宫”的一角。

“神教”超脱了这个世界的审美。叶玄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有点厉害。

一行紫袍此时无人伴随,唯有带着镣铐的女囚隐约记得“国王寝殿”的方位。王宫的建筑以石制为主,改建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就算走错了也没关系,这是小节。

“宫廷禁卫”的素养,自然比“城门守卫”高些。就在紫袍现身的一刻,双方尚未开始对峙时,已经有人奔入宫内,去向“禁卫长”禀报。

禁卫长找到国王,国王做出反应,都需要时间。因此,当享受着三名情妇“浴池按摩”的国王穿好衣裳、理好妆容、挂好配剑,七名紫袍带同一个“罪证”,已经出现在庭院之中。这当然屈辱,但至少…比直接出现在浴池旁边要好得多。

“我是‘提希尔-昆斯特’,这里的王。尊敬的‘执事’,您的驾临使我倍感荣光。能允许我询问您的名讳吗?”遣词算不上卑微,语调中的情绪也没有太用力地掩饰。提希尔-昆斯特,这是一个和叶玄差不多高,身形瘦削而挺拔的男人。

紫袍身后,带着镣铐的女囚足跟未动,微抬起左脚脚掌,轻叩地面三次,发出只有旱、蝗才能听清的响动。于是叶玄知道,眼前这个戴着“纯金戒指”的男人是公主的堂兄。

“公主的叔叔”叩足两次;“公主的堂兄”叩足三次;“认不出来”四次。一次不代表任何含义,因为有可能只是在动。

叶玄本想让师姐将公主的叔叔和堂兄都画在纸上,但她画不出。安涅瑟与这两个人见面的次数没那么多,时隔两百余年,只有亲眼看见才勉强能认出来。

“提希尔”不是任何一种颜色,也不代表其他含义,就是不相关的三个音节。看来以“颜色”为名的规则,并不普遍适用于整个“昆斯特家族”,或许…它专属于“王储”?即便如此,这依旧是种很荒唐的命名方式,那些真正妄图千秋万代的家族,绝不会这样给继承人取名。否则一百代之后的国王该叫什么?焦黄、嫩黄、奶黄?

公主的堂兄,叶玄该叫他叔叔。是叔叔,不是舅舅。叶玄的生父,是包括“林广远”在内的众多嫖客中的一个,公主并没有为他改姓。因此按照沃夫冈伽的伦理,眼前的男人是叔叔,不是舅舅。叶玄对这位远亲的印象不怎么好,《日记》中提过,他会把犯错的女奴扔进兵营里。虽然他不曾欺负过安涅瑟,但叶玄还是忍不住联想:万一当年,师姐落在他手里……

“有人指认你窝藏‘女巫’,你认罪吗?”连名字也没报,直接开口问罪。其实叶玄也拿不准,身为一名“圣堂执事”,自己的倨傲是否也该有个限度。他只能赌。一来一往的问答,不定哪一句话自己就会露馅儿。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沟通变成审讯。

“什么?女巫?”恶毒的栽赃令“提希尔”悚然变色。上一次远方的神卫来到昆斯特,也是因为女巫。上一次,昆斯特的王座换了主人。没有人比凭借女巫上位的他更清楚女巫的危害,没有人。

“这绝不可能!别说我的王宫,就算整个昆斯特城……”就算整个昆斯特城,也绝没有半个女巫!后面半句,他没说出来。因为他瞥见紫袍身后,站着一个手戴镣铐的女人。虽然遮着兜帽,但透过露出衣外的小臂、小腿,可以确定那是个女人。结合刚才的问话和执事的态度,“提希尔”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女人是刚从城里抓出来的,她多半是个“女巫”。

女人的衣裳不合身,很可能被抓的时候光着,衣裳是神卫们临时给她找的,这就更符合“提希尔”的猜想。

为了防止逃跑,许多被囚禁、豢养以供淫乐的“巫奴”,平时是不给穿衣裳的。只有在享用之前,才丢给她们各色华服。“提希尔”自己虽然没养,但他当上国王之后,抓过许多。

“说下去。”见叔叔有些怯了,叶玄不依不饶,逼迫道。

“尊敬的执事,如果我没能让我的领地现实彻底的‘清洁’,那是身为信徒的我的耻辱与无能。但我对神的虔诚,不容质疑。指认我窝藏‘女巫’,可有证据?”叶玄的逼迫,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提希尔只惶乱了很短的时间便恢复了镇静,遣词用句又变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如果有证据,我还需要亲自与你交谈吗?”底气越弱,句子越长。叶玄当然没有证据,连指认都是瞎编的。于是他开始耍赖。

“所以…您要搜查我的宫殿吗?”提希尔很清楚,事情绝不会就这样过去。在“证明自己的清白”与“维护国王的尊严”之间,他只能选择前者。

“不,请你向着‘深渊’起誓。”叶玄后来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万幸中的万幸,提希尔也是后来才意识到。扮演,真的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演着演着,他不自觉地用上了中原人“发誓赌咒”那一套。然而,这是一个有神的世界,他刚才所言,已经触犯到神的权柄。

所谓“向着深渊起誓”,其隐含的意思当然是指:如若说谎,永坠深渊。

可是,这是只有神才能决定的事。

神说:虔诚奉献者入神殿,愚者永坠深渊。

神说:杀伤圣仆者,永坠深渊。

神没说过撒谎会怎样!人,也没有资格对着深渊起誓!

中原人,从古至今,从民夫到帝君,从白丁到文豪,从素人到旱蝗……全都理所当然地把神明当成工具使用。想要让人相信,就对神赌咒;想要升官发财,就对神祈愿。这是一种刻在骨头里的烙印,以至于情急之下,叶玄根本察觉不到这有什么问题。

“……我,提希尔-昆斯特,向着深渊起誓:窝藏女巫的指控,不实!”提希尔说得很慢,甚至有些磕巴。并非心里有鬼,只不过…向着深渊起誓,还是头一回。这实在不是一个信徒或伪信徒所熟悉的事。在沃夫冈伽,发誓赌咒通常是用“自己的人格”、“妻子的贞洁”或者“家族的荣耀”。

“很好。我要见‘摩巴布-昆斯特’。”叶玄原本是个能够随机应变的人,虽然远远及不上残影,但与一般的生意人相较,神思还算敏捷。然而此刻,他绞尽脑汁也编不出一个恰当的转折。扮成一个不是自己的人,使用一种不够习惯的语言,这让他变得迟钝。编不出,索性不编了。这也是一种应变。

提希尔的神情又一次僵硬了片刻:“尊敬的执事,有什么事情是我无法效劳的吗?”

叔叔的反应,令叶玄心跳陡然加速。粉胖子……果然还活着?

“女巫。”叶玄只说了一个短词,不再多做解释。之前的经验表明,窝藏女巫的指控哪怕不实,仍可令他慌乱。那就将一切都推到女巫身上。

或许是国王的尊严不允许“提希尔”像个仆从一样供人差遣,他没有亲自引路,只派出了一个身穿“金色锁甲”的侍卫。叶玄猜想,这人有可能是“禁卫长”。金甲当然是染色而成,不是纯金,也不是镀金。

叶玄很高兴“提希尔”没有跟来。国王不在,他更可以肆无忌惮。至少没人敢问他:怎么了?干嘛呀?为什么呢?

王宫主殿的后园里,有个小院。院子不大,围墙很高,前后两门各有四人把守。这是上一任昆斯特王被囚禁的地方。院门口的守卫没有迟疑,见到金甲和紫袍后,直接开门放行。大概已经有人先一步给了他们指令。毕竟七名紫袍为了装神弄鬼,行走的速度很慢。

还没跨过小院的门槛,七名紫袍和一名戴着镣铐的女囚就凭借敏锐的耳力,听到一阵野兽般的淫靡。女人的嘶喊有些凄厉,分不清欢愉多些,还是痛楚多些。至于男人……过往两百多年,叶玄观摩其他男人的机会甚少。只在与师姐游历时见过几次野合、陪残影做任务时看过一回龙阳。以他浅薄的阅历,从没想过男人做那事的时候,能发出酷似水牛的哼响。

戴着方戒的紫袍执事,此刻十分为难。圣堂的神卫,自然不能因为这种事而停步。可那屋里毕竟是他的祖父。他只好走得慢些,只好在心里…催促粉胖子快些。

负责引路的金甲禁卫加快脚步,硬着头皮叩响房门,换来一声炸雷般的“滚!”。

这个“滚”,是敬语。叶玄实在想不清,中原的文士和红土的贵族,究竟谁更矫情。一边连骂娘都要对仗,一边连脏话都有敬语。

尴尬之余,叶玄心中还是安慰多些。没搞清是谁敲门就敢说“滚”,粉胖子这些年,应该没受虐待。

“摩巴布大人,圣堂的执事要见您。摩巴布大人,圣堂的执事要见您!”金甲禁卫的嗓音没有水牛般的穿透力。喊了两次,才让屋内的躁狂安静下来。叶玄的到来,终究让祖父卡在了半路。不孝有三:无后、忤逆、不养。他发现…自己好像全占齐了。

院子就那么大,叶玄的脚步再慢,也来不及等里面穿戴整齐。入屋后,他仿佛见到了一只“穿着丝制睡袍的,像座小山一样敦实的,棕红色眼珠的卷毛巨猿。”这样的联想很不恭敬,但这就是第一眼的感觉。他知道祖父是个胖子,但没想到有这么胖!

木青儿也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国王的时候,他还没胖成这样……

入屋后,安涅瑟自觉地缩在一众紫袍身后,远远避开她的国王。叶玄交待“暂时不要暴露身份”固然是一个原因,就她自己而言,也不想跟公主的父亲有太多往来。其实单以血脉而论,如果叶玄是公主的影子,那国王也可以是公主的影子。但木青儿只愿亲近叶玄,不愿亲近国王。或许是因为,叶玄长得像公主,而国王……

如果说叶玄的反应是吃惊,鬼蛾则是彻彻底底的目瞪口呆。公主在《日记》里提过好几次,明里暗里说自己很漂亮。可是,她爹长成这副模样,公主她…真的好看吗?哦不对,《日记》里还说了,洛拉玛人长得像母亲,只有眼珠的颜色随父亲。那公主…应该还是好看的吧。

一个身型纤长,眼眸碧绿的美丽女子,裹着被单蜷缩在摩巴布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惊恐地看着涌入屋内的一众紫袍,显然吓得不轻。她有着和木青儿一样的直发,发色比青儿更浅,乍看也是黑色。

“所有人,退到院外。”紫袍执事命令道。所有人,当然不包括摩巴布。叶玄的话,是说给金甲禁卫。

“遵从您的意志。”禁卫浅浅躬身,行了个半礼,随后走到床边扛起裹在被单之内,没穿衣服的碧眼女人,利索地退出屋子,带上房门。片刻,外面响起窸窣细碎的脚步,应该是院中的奴仆被带了出去。

所有人,当然也不包括木叶家族中的任何一个。叶玄为假装高冷,下令的用语十分简洁,不过这点默契众人还是有的。

摩巴布坐在床沿,没有起身。透过神情与坐姿仍可看出,他对紫袍有敬畏,也有恐惧。残影缩着脖子,假装吃力地搬过一张宽大的木椅放在执事身后。这一刻,叶玄真想回过身去,狠狠亲一口她光溜溜的小脑袋。有了座椅,他就不必左右为难,不必纠结于要不要命令祖父站起来答话。

“我需要了解一些过往的事。”叶玄用尽量温和的口吻直入正题。他也直到这时才终于能静下心来仔细观瞧: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没有白发,未被纯黑色络腮卷须遮蔽的眼角也没有皱纹。他还没开始衰老。不过再怎么长寿,也就这几年的事了。

“我知道了,请问吧。”每一个词都是敬语,但总体而言,他的语句远没有提希尔那样得体。

“当年,圣殿派出一批使者到昆斯特城。请依照时序讲述后面发生的事,直到我让你停下。”娘亲如果看到我这样对祖父说话,会生气吗?嗯…应该不会,她比我坏得多。

“……那时候,使者要求…将王宫里的所有女巫带到‘正殿’。我亲自带着侍卫在宫内搜捕,但我也不清楚宫里的女巫总共有多少个,我…整天想着打仗,不太管宫里的事。那些女巫知道自己会被烧死,有的不太顺从,因此…多费了一些时间。还有几个女巫偷了我的船,逃跑了。是,那里面有我的……有我和另一个女巫生下的孽种。

后来,我的侄子污蔑我,说我故意放跑了那个孽种。凭这恶毒的诬陷,他取代了我,变成昆斯特王。我的‘首席武士’也背叛了我。于是我亲自上阵,在‘比武审判’中砍死了那个小子。想嫁给我女儿,做梦去吧!啊不、不,我是说,那个污染了昆斯特家血脉的孽种。

我当着圣殿使者的面赢下了‘比武审判’,但也只保住性命,没能保住王位。

再后来,我愚蠢的侄子发现:没有我的支持,他连一个月都活不过。圣殿的使者会审判我,可不会保护他。城里的贵族,或者我曾经的卫兵,谁都可能要他的命。这个王国的主人是姓昆斯特,还是别的什么,教廷可不在乎。只有我能让那些‘手里有刀’的家伙们安静下来,只有我。

我又能怎么办呢?就算‘提希尔’那小子是个蠢货,他至少还姓昆斯特。不帮他,我又能怎么办呢。

‘提希尔’花了很多年,才勉强掌控了我的王国。后面的更多更多年,就只想着宴会、女人和宝石,没给昆斯特家征得一丁点儿领地!

他还跟我争吵,说王国在他的治下,变得更富有了。这个傻小子真是什么也不懂。赚来的钱,迟早被人抢走。把钱抢到手里,买更多的铠甲和刀矛,然后再抢更多回来,这才是国王该做的事!”

“两百多年,并没有被人抢走。”叶玄没忍住,说了句不该从神卫口中说出的话。屋内没有外人,他紧绷着的精神不自主地松懈下来,一不小心,滑入了“交谈”的状态,忘了这是一场“审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被打断后,摩巴布的神情僵了一下。他也发现了问题,但并非神卫的,而是自己的。在他看来,眼前的神卫是在表达一种不满。是在提醒他,我对这个不感兴趣。神卫找他,显然是要问女巫,这是他唯一触犯过教廷的事。等等…女巫?

“尊敬的执事,不,冕下。”摩巴布突然变得无比恭顺,“那个逃走的女巫,难道…还活着?你们抓到她了?”两百多年的软禁,让尚未衰老的摩巴布变得比老人更加迟钝,他这才想到真正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

多少年都没人理他,怎么突然圣堂就派人来问女巫的事?女儿没有死在海里吗?她一直留在沃夫冈伽,活到了今天吗?她成了某人的囚奴吗?她忍辱偷生了两百多年,终于还是落在神卫手里吗?她已经被烧死了,还是正等着被烧死?

“一个曾经服侍过你妻子的女巫,她指认昆斯特的王宫里,藏着散播瘟疫的禁咒。”叶玄没料到祖父隔了这么久才开始怀疑。这句用来安抚他的谎话,是早就编好的。他不能直接说“我没见过你女儿,也没有她的消息”,那不足以取信。他必须为自己的出现,编织一个足够合理的借口。

“那个禁咒是怎样的东西?巫后有没有将它传给你们的女儿,或是别的女巫?”

后面两句追问,让摩巴布彻底相信了女儿不在对方手里。失落与庆幸,几乎同时涌入心房。“‘塞薇娅’的女奴?哪一个?”

叶玄现在知道了祖母的名字——塞薇娅。这听起来正经像个女人的名字,比“格罗萨”温柔多了。

“停止提问,回答。”每当他编不下去了,就用这招。

“是。”摩巴布不自主地做出一个服从式的回应。他假装坚硬的外壳刚刚破碎过一次,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溢涌而出,压不回了。

“我从没听说过‘禁咒’的事,从来没有。格罗…那个孽种不到两岁的时候,她母亲就病死了,绝不可能把什么‘禁咒’传给她,绝不可能。她不懂什么‘禁咒’,那个女人九岁起就住在王宫,十九岁就嫁给了我。我可以保证,她绝不懂什么‘禁咒’。”

“你可以直接念她们的名字。”在此之前,叶玄对神教的恨,还只停留在观念的层面。他觉得一个迫害过母亲的势力,自己理应憎恨;在此之前,叶玄对祖父的感情,也只停留在观念的层面。他觉得一个创造了母亲的人,自己理应爱他。

这时看着眼前的胖子,看着他舔犊之情分明溢于言表,却因深入骨血的恐惧而只好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称作孽种!看着他颠三倒四揉捏出不同的代称,绞尽脑汁避免用恶毒的词汇中伤亡妻……叶玄终于开始,真正心疼起这个男人。他也终于开始,真正憎恶起这身紫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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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讨论

04-21 20:20

模糊的神仆和精确的渎神者
叶玄在爷爷这里有点放飞自我了吧,一句比一句长

2023-07-29 14:13

看来直接去昆斯特城得不到答案。

2023-07-20 17:46

精彩,合乎逻辑,关键还找不到漏洞,上一章猜泰伯坦不会死,已经猜错了😭

2023-07-20 16:51

求付费,求一口气读完!!!!!!

2023-07-20 13:42

蜂,指的是那些推翻紫袍宗教的普通人?

叶妈最合理的结局还是死在海里了

2023-07-20 12:26

刘总,请问您是如何修炼出这般笔力的?

2023-07-20 12:09

看来叶玄的母亲失踪了

2023-07-20 12:07

素人寿命三百多岁,如果不停的生孩子,家族谱系岂不是会变得非常混乱。孙子,甚至重孙子年龄都比儿子大的情况?

2023-07-20 11:49

小蝌蚪变身功夫蝌蚪,但还是没找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