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关于阅读的故事我讲过很多次。
一年夏天，我到香格里拉去旅游。在风景优美的山上遇到一个少年。少年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悠闲地坐在路边，拔起一根草嚼着，注视着前方的一群牛。那是一个周三，他应该坐在教室里，而不是山上。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没钱去上学？”少年摇摇头说：“不是，上学还有补贴呢。”
我想起来，藏族地区的孩子上学不仅免学费，还有生活补贴。我继续问：“那为什么不去上学？”他大大方方地说：“听不懂。村子里的人最多读到初中就回来了。上学没意思。”
“什么事情有意思呢？”我问道。
少年挥舞了一下手臂说：“要有力气。牦牛在外面下小牛了，要有力气抱回来。上学学的东西没有用，要有力气。”
少年一直在强调有力气，他仅有的见识告诉他，在这块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土地上，父辈们赖以生存的并不是高科技，而是原始的农耕放牧方式。后来又交谈了几句，少年便跑向了他的牛群。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劝告他去上学，我甚至对我们一直在做的乡村阅读推广产生了怀疑。这个不愿意读书的少年目光清澈，笑容纯真，读书对他来说，并不能让他增添抱起小牛的力量，对于他的放牧似乎真的毫无意义。
这个问题让我想了很久，读书对于一个放牛的孩子究竟有没有意义。后来接触了更多乡村的孩子，他们为了上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住在被褥单薄，门窗漏风的宿舍里。甚至见过几个只有5岁就被家长送到学校住宿，在冬天的早晨，瑟瑟发抖地拿着饭盒去食堂吃饭的孩子。一位家长的话给了我启发，他说：“我们不识字，连县城都很少去，更不敢去大城市，怕被人骗。小娃娃读多一点书，就敢出去走走，走远一点。”
这位家长的话让我豁然开朗。让一个放牛的孩子去读书，并不只是让他掌握很多的知识，或是考一个漂亮的分数。而是为他打开一扇瞭望世界的窗户，增长他的见识，激发他的勇气，让他学会学习，学会思考，让他能够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了解，让他能够面对未知和不确定性时有更多的勇气和力量。
在这个知识呈几何级增长的时代，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人们能获取的知识都是有限的。也因为这个时代科技的发展和进步，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的孩子接触到的资讯没有太大的区别，即使是乡村的孩子也可以通过网络获取比以往更多的教育资源。尤其是近些年来，乡村文化的基础建设有了很大的发展。很多地区都建立了乡村图书馆，特别是国家对农家书屋的投入，让村民有了很多可以阅读的书籍。然而，乡村的阅读环境依然不容乐观，乡村儿童的阅读仍然有许多问题需要得到解决。
从《2022年乡村小学阅读状况调查报告》中可以看到，被访的乡村小学生对教材教辅以外的课外纸质图书的阅读率为93.5%，人均纸质图书的阅读量为3.27本。而在第十九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中关于未成年人群体的调查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小学生图书阅读率为99.1%，人均图书阅读量为10.21本，因此，2022年乡村小学生阅读量与城市学生相比还有较大差距。乡村学生阅读量低存在着这样一些问题。
首先是乡村儿童可接触图书少。目前，“农村书屋村村有”的目标已经实现，但很多图书并不适合儿童读者。儿童能够获得的图书资源大部分还是来自学校图书馆和家庭购买。但即使很多学校有外面捐赠的图书，因为种种原因，学校只满足于生均图书的数量，并没有真正开放图书室。我们在乡村小学走访的时候曾经遇到管理员老师很炫耀地说：“这些图书我保管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被翻动过。”
其次是阅读服务有待提高。很多地方的乡村图书馆就在村委会。乡村图书管理员常常由乡政府的人兼职，缺乏主动为村民服务的意识，对于图书仅限于负责保管，根本不可能提供专业的服务，引导农民进行阅读。在很多乡村小学也存在这个问题，学校缺乏专门的图书管理专职老师，有的地方是全校老师轮流管理图书馆。老师本身有繁重的教育教学工作，对图书馆的管理缺乏责任感和专业度，大多只是完成简单的登记工作，没有指导学生阅读的能力，无法提供除借书还书以外更多的服务。
第三，家庭阅读教育缺失。农村儿童的家庭教育与城市相比，家长受教育程度低，教育观念落后，教育方式缺乏方式方法。留守儿童群体受到的家庭教育更是微乎其微，很多孩子几乎没有听过父母给自己读书或是讲故事。在这样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自然不能在家庭中养成阅读习惯。
可喜的是，很多阅读公益机构都在身体力行地解决这些问题。他们意识到，要真正培养和提升乡村儿童的阅读能力，要先提升教师的阅读指导能力。于是，他们制定了一系列的目标和计划，如新教育种子计划、亲近母语的星星点灯计划、美丽中国支教项目等，还有担当者、满天星、六和公益、微笑图书室、云南2＋2自愿者公益团队等等公益机构的多个项目，他们不仅给学校配备图书，还为教育资源匮乏的地区送去支教老师，对有基础的学校进行种子教师培训，先提升教师的阅读能力，再让教师去培养和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
以六和公益为例，他们以“全开放阅读”为核心，通过帮助乡村中小学建立阅读角与阅读空间，构建图书捐赠、教师成长、阅读活动等项目的立体服务体系。用陪伴式的服务持续关注学校的阅读教育推进，促进学生拥有自由自主的阅读，全力支持教师对阅读教学的实践。一方面邀请专家和阅读名师到项目区开展培训，另一方面还为学校的校长和老师提供外出交流和学习的机会，并组织建立本地化的种子教师团队，通过项目寻找和凝聚一批核心的导师团队，源源不断地为项目学校进行陪伴式的指导服务。除了多维线下培训，还配合持续线上陪伴，个性化支持等方式，提升学校与老师的阅读意识，发展以阅读为核心的教师专业支持平台，推动乡村教师的教育素养和永续的教学能力。
截至2022年12月31日，六和公益已在全国9个省，25个县域推广阅读教育，为1325所学校捐建阅读角11105个，阅读空间218个，累计捐赠图书1051053册，让58万余名学生享有优质的阅读服务，进行教师培训474次，开展读书会131期，超过45万人次的老师得到了专业的培训学习。
这些培训取得了显著的效果，得到了当地教育主管部门的支持。老师们从最初只想知道给学生看什么书，到后来可以对阅读方法进行讨论，可以独立设计阅读活动，真正意义上帮助学生学会阅读爱上阅读。
第十九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的数据还显示，城乡小学生平均每天纸质图书的阅读时长为25.48分钟，低于他们接触手机电脑等数字化阅读方式的时间。而听书作为一种新的数字化阅读方式，因为不受识字量的限制，成本低廉等优势，在乡村儿童阅读中有快速发展。
从这些调查数据可以看出，在数字化媒介普及的今天，我们不仅可以为乡村孩子提供图书，还能为他们提供多种形式的阅读内容。2012年歌路营慈善基金会就发起了“新一千零一夜——农村寄宿留守儿童睡前故事”公益项目，为农村寄宿留守儿童播放睡前故事，陪伴离家住校的孩子度过6年1001个孤独的夜晚。有效改善了学生的睡眠情况，缓解了抑郁风险。2013年他们继续启动“成长故事课”公益项目，通过播放视频课程，促进乡村儿童的精神成长。
在前期大量有效的乡村阅读推广实践基础上，如果能借助各方力量，合力打造一个农村阅读循环圈，就能够更加高效地为培养和提升乡村儿童的阅读能力，为他们养成健康的生活习惯，培养良好的价值观和世界观。
阅读循环圈需要三个核心要素：阅读资源、阅读环境和阅读引导者。三者有机循环才能有效提升阅读效率，真正服务乡村儿童的阅读需要。
首先，要为乡村儿童选择适合其阅读的图书。家长和学校为乡村儿童选择的图书大多以“实用”为主，教辅类偏多。很多公益机构为乡村儿童选择的图书又过多考虑表现乡村生活的作品。这些选择都有缺陷，乡村儿童应当与城市儿童一样有着公平的阅读权利，他们可以去阅读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优秀作品，去阅读能够体现具有普世价值的作品。阅读应当让乡村孩子开阔视野，学会思考，学会发现。
其次，要为乡村儿童创设良好的阅读环境。充分利用农家书屋的和乡镇图书馆等公共文化设施和资源，建立学校图书馆和教室图书角，适时更换新书。定期开展图书漂流、疯狂推荐、主题阅读等阅读交流活动。完善激励办法，定期评选阅读之星、阅读能手等，激发学生的阅读兴趣，培养学生的阅读习惯。有条件的地区还可以家校合作，积极探索家校联动的亲子阅读模式，最大限度地为乡村儿童提供良好的阅读环境。
第三，培养阅读引导者。家长和教师都是有阅读能力的成年人，但不一定是有引导能力的阅读者。需要加大对家长和教师的阅读能力的提升，对他们为儿童选书，提供阅读方法的指导能力进行培养。教师要主动改善课堂教学方法，成为真正的领读者。家长主动改变教育观念和教育方法，成为真正的伴读者。
乡村阅读循环圈的建立，需要政府、学校、公益机构、家长、老师和学生的合力，阅读引导者选择正确的阅读资源，打造良好的阅读环境，在提高乡村儿童阅读能力的同时，阅读引导者也得到了全面的提升。只有社会各界都积极行动起来，才能真正为乡村儿童的成长提供更多的支持和帮助。
本文作者：余雷，云南大学教授，儿童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