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 :论人类欲望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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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 1950 年罗素在诺贝尔⽂学奖颁奖典礼上的发⾔稿。核⼼是在讲 :到底哪些欲望对⼈类政治有重⼤的影响⼒ 。我开始觉得这与我⽣活关系不⼤ , 但是读完后我发现, 罗素的观点可以 解释⽣活中的很多现象。 ⽣活中处处是政治, 有⼈的地⽅就有政治

以下是正文:

殿下, ⼥⼠们, 先⽣们,

我今晚之所以选择探讨这个话题, 是因为我觉得当下许多有关政治和政治理论的讨论, 都 ⼤⼤忽视了⼼理因素的影响。

经济数据、 ⼈⼝结构、 宪法架构等⽅⾯都有⾮常详实的资料, 研究这些就像拿着放⼤镜观 察⼀般。 ⽐如, 如果你想知道朝鲜战争开始时南北朝鲜的⼈⼝数量, 翻翻书唾⼿可得, 你 甚⾄可以知道双⽅的⼈均收⼊和军队规模。

但如果你试图深⼊了解⼀个朝鲜⼈的内⼼世界, 探究南北朝鲜⼈⺠的差异, 了解他们对⽣ 活的渴望、不满、希望与恐惧, 希望了解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成为他们”时, 你会发现资料 寥寥⽆⼏。

因此, 你很难判断南朝鲜⼈到底是⽀持联合国组织, 还是更⽀持与北⽅同胞的统⼀ 。你也 难以推测他们是否愿意牺牲⼟地改⾰来换得选举权, 去换得⼀个给陌⽣政治家投票的机会。

正是我们对这些问题的忽视, 让那些⾼⾼在上的政治家们屡遭挫折。如果我们希望政治更 为科学, 如果我们不再想被它打个措⼿不及, 就必须深⼊探究驱动⼈类⾏动的深层因素。饥饿状况是如何影响⼈们对⼝号的响应程度的? ⼈们的⾏动⼒会随着饮⾷中卡路⾥的增减 ⽽改变吗? 当⺠主许诺与⼀袋粮⾷同样摆在你的⾯前, 你会在多饿的情况下选择后者?

现在, 让我们把视⾓放宽点, 不再局限于朝鲜, ⽽是把⽬光投向全⼈类。

⼈类的⼀切⾏动都是由欲望驱动的。 ⽬前存在这样⼀种观点, ⼀些道德家坚信, ⼈们可以 存天理灭⼈欲, 但这种观点实际上⼤错特错。我之所以说⼤错特错, 并不是因为⼈们对责任感召免疫, ⽽是因为, 除⾮他⾃⾝想要承担 责任, 否则这对他没有任何约束⼒ , 也就是说, 他要有承担责任的欲望。要想预知⼈们的⾏为, 光看他们的物质条件是远远不够的, 更关键的是, 要洞察他们的欲 望世界和这些欲望的相对强度。有些欲望虽然⾮常强烈, 但通常并不具有重⼤的政治意义。⼤多数男⼈在⼀⽣中的某个时 期都想要结婚, 但通常情况下, 他们⽆需采取任何政治⾏动就能满⾜这种欲望。当然, 也有例外, 萨宾妇⼥被强奸就是⼀个例⼦ 。再如, 北澳洲的发展之所以受阻, 部分 原因在于那些本应建设家园的年轻男性不愿远离⼥性的社交圈。尽管这类情况偶有发⽣ , 但从⼤局来看, 男⼥间的情感和兴趣通常对政治舞台的影响微乎 其微。对政治具有重⼤影响的欲望可以分为主要和次要两⼤类。主要欲望涉及⽣存的必需品 :⾐⾷住⾏。 当这些基本需求难以满⾜时, ⼈们为了确保⽣ 存, 将不惜⼀切代价, 甚⾄不惜使⽤暴⼒。

历史学家们提到, 阿拉伯地区在历史上⾄少四次因⼲旱迫使其⺠众外迁, 这不仅影响了当 地的政治、 ⽂化和宗教, 还波及了周边地区。 其中, 最著名的⼀次造就了伊斯兰教的兴起。同样, ⽇⽿曼部落由南俄扩散⾄英格兰, 最后抵达旧⾦⼭ , 背后的推动⼒亦是对基本⽣存 资源的渴求。

显⽽易见, 对⾷物的渴求不仅塑造了过去种种重⼤的政治事件, 到了今天也依旧是推动历 史车轮前进的重要动⼒。但是, ⼈类与其他⽣物最⼤的不同在于, 我们拥有某些永⽆⽌境的欲望——这些欲望永远 ⽆法得到完全的满⾜, 哪怕置⾝于伊甸园之中, 也难以平息内⼼的躁动。举例来说, 蟒蛇吃饱喝⾜就会沉睡, 直⾄下⼀次进⾷的需求唤醒它。 ⽽⼈类, 绝⼤多数情 况下, 并⾮如此。当习惯于简朴⽣活、以⼏颗枣⼦充饥的阿拉伯⼈突然间继承了东罗⻢帝国的繁华与富饶, ⽣活在难以想象的奢侈宫殿中时, 他们并未因此⽽变得懒散。

即便饥饿不再是他们的⾏动驱动⼒——只要他们点⼀点头或挥⼀挥⼿ , 希腊奴⾪们便会供 上美味佳肴——但还有其他欲望在驱使他们保持⾏动 :尤其是这四个⽅⾯, 我们可以将其 归类为占有欲、竞争⼼、虚荣⼼以及对权⼒的渴望。占有欲——即对尽可能多的物质或财产所有权的渴望——我认为, 其动机是恐惧与对⽣活 必需品渴望的结合。

我有幸照顾过两位来⾃爱沙尼亚的⼩⼥孩, 她们曾在⼀次严重的饥荒中濒临死亡。在我的 家⾥ , 她们有充⾜的⾷物, 但她们仍旧不忘利⽤每⼀刻空闲时间, 偷偷收集邻近农庄的⼟ ⾖ , 像宝贝⼀样珍藏着。洛克菲勒童年时期的贫乏⽣活也在他成年后的⾏为中留下了类似的痕迹。即便是坐在拜占 庭丝质沙发上的阿拉伯酋⻓们, 也难以抹去对沙漠⽣活的记忆, 他们积攒的财富远超过他 们的物质需求。占有欲的⼼理分析可能多种多样, 但⽆可辩驳的是, 它是推动⼈类⾏为的强⼤动⼒之⼀ , 特别是在权势之⼈⾝上更是如此, 因为这种欲望是⽆穷⽆尽的。不论拥有了多少, ⼈们总会渴望更多。

虽然占有欲是资本主义的重要推动⼒ , 但在战胜饥饿的欲望之后, 它并不是最强烈的动 机。相⽐之下, 竞争欲更为强烈。伊斯兰历史反复证明, 由于苏丹那些同⽗异⺟的⼉⼦们⽆法和睦共处, 他们之间的竞争多 次导致了王朝的覆没与灾难。现代欧洲也上演过这样的剧情。例如, 由英国政府不够审慎地让德皇参加了斯⽪特海德举 ⾏的海军检阅, 这随后催⽣了我们后来所不愿见到的⼀系列念头 :“我必须建⽴⼀⽀能与 祖⺟媲美的海军⼒量。 ”随后便是⽆数的战争纷扰。如果占有欲总能胜过竞争欲, 这个世界会更加美好。然⽽ , 现实是残酷的, 很多⼈宁愿⾃ ⼰过得不好, 也要看到对⼿的彻底失败。这也是当前⾼税负的原因之⼀。虚荣⼼, 是⼈性中⼀股难以⾔喻的巨⼤⼒量。每个与孩⼦相处久了的⼈都明⽩ , 他们总爱 调⽪捣乱, 因为他们希望你时刻关注他, “看着我”, 这⼏个字背后蕴藏的是⼈性中最根深 蒂固的欲望。虚荣⼼的表现形式千变万化, 从⼩丑般的滑稽到对死后名利的追逐。⽂艺复兴时期, 有位意⼤利的公爵, 在⽣命的尽头, 当他被神⽗问到有什么遗憾时, 他说, 有⼀事令他耿耿于怀。那是⼀次皇帝与教皇的共同来访, 他带他们到塔楼登⾼望远, 但他遗憾⾃⼰错失了⼀举成名的良机——他后悔没将他们⼀同推下塔楼, 以此被⼈们永远 铭记。 虽然, 不知道神⽗是如何回应他的, 但这个故事鲜明的刻画了虚荣到顶的表现。

虚荣⼼如野草般, 越是滋养, 便越疯⻓。 ⼈⼀旦登上万众敬仰的宝座, 便更加渴求被世⼈ 传颂。即便是⾝陷囹圄的罪⼈ , 若是见到报纸对他的审判轻描淡写, 他⼀定会⼼⽣不满。 ⽽当他在其他报章上见到更多关于⾃⼰的报道, 对那些报道不充分的便愈发愤懑。政客与⽂⼈亦是如此, 他们的名声越响, 便越难满⾜于当前的报道。虚荣⼼在⼈类⽣活的 各个阶段都有极⼤的影响, ⽆论是三岁孩童还是权倾天下的掌权者。 ⼈类甚⾄还将这种欲 望归咎于神明, 认为神也像⼈⼀样渴望不断地被赞美。

然⽽ , 在众多驱动⼈类⾏为的动机中, 有⼀个因素以其强⼤的影响⼒凌驾于⼀切, 那便是 对权⼒的热爱。权⼒之爱与虚荣⼼颇为相似, 却⼜截然不同。虚荣⼼追求的是荣光, ⽽荣光并不必然需要权⼒作为依托。 譬如在美利坚, 银幕之星享有 ⽆上的光辉, 然⽽他们仍可被“反美活动委员会”所牵制, 后者尽管权在⼿中, 却并不拥有 ⼀丝荣光。

在⼤不列颠的⼟地上, 君王的光环或许超越⾸相, 然⽽实权却掌握在后者之⼿。 众⼈之中, 有的偏爱荣光胜于权⼒ , 但总体⽽⾔ , 相较于那些视权⼒为重的⼈ , 这些⼈对世界轨 迹的影响较⼩。1814年, 当布吕歇尔见识到拿破仑的宫殿时, 便发出感慨, 不明⽩拿破仑为何要执着于对 莫斯科的追逐, ⽽不满⾜于眼前的荣华。拿破仑本⼈ , 虽不乏虚荣之⼼, 却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权⼒⽽⾮荣耀。在他看来, 权⼒才是 最终的追求。权⼒和虚荣⼀样, 都是永不满⾜ , 只有全能才能完全满⾜它。这种权⼒欲特别见于精⼒充 沛的⼈ , 在他们的⽣活中, 权⼒欲的影响⼒远超其他欲望。实际上, 对于那些显赫之⼈来说, 对权⼒的渴望⽆疑是驱动他们⽣命运转的最强动机。权⼒欲, 在被现有权⼒滋养后, 也会愈发强烈, 这⼀点对任何权⼒都适⽤ , ⼩到⽇常琐事 的裁定权, ⼤⾄统治者的掌控权。

借⽤过往岁⽉中的⼀幕 :在1914年之前的欢乐时光⾥ , 那些家境殷实的妇⼥可以聘请诸多 仆⼈ , 随着岁⽉流转, 她们对仆⼈们施以权⼒的乐趣亦随之增⻓。同理, 在任何独裁统治下, 权⼒的持有者会因体验到权⼒的种种乐趣⽽变得愈加残暴。权 ⼒对于⼈的⽀配表现在迫使他们做出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在这样的作⽤下, 渴望权⼒的⼈ 往往更倾向于施加痛苦⽽⾮许可快乐。

若你向上司请⼀个正当的假期, 他若醉⼼于权⼒ , 很可能会从拒绝中寻得更⼤的满⾜感。 若你需要⼀份建筑许可, 那位⼩⼩的官员显然会从说“不”中得到更多的乐趣, ⽽不是从 说“是”中获得。 正是这些⾏为, 让对权⼒的热爱成为了⼀种危险的驱动⼒。然⽽ , 对权⼒的渴望并⾮⼀⽆是处, 它亦有其可取之处。 求知的旅途, 以及科学技术的每 ⼀步进展, 很多时候都是由对权⼒的热爱所激发的。

在政治领域, ⼀位改⾰家对权⼒的渴望可能与⼀位独裁者⽆异, 因此, 全然否定对权⼒的 追求是不明智的。这种动机最终导向有益或有害的⾏为, 这取决于掌权者所处的社会体制 和个⼈的追求与能⼒。

如果你的能⼒是理论性或技术性的, 那么你将为知识或技术领域做出贡献, 并且你的作⽤ ⼀般是有益的。如果你是政治家, 你可能会被权⼒欲所驱动, 但通常来说, 这种动机会和你的施政愿景相 结合, ⽽不是单纯为了掌握权⼒什么也不做。⼀个伟⼤的将军可能会和阿尔⻄⽐亚德(Alcibiades) ⼀样, 对于为哪⼀⽅作战漠不关 ⼼, 但⼤多数将军更倾向于为⾃⼰的国家作战, 并且除了权⼒欲外, 他还有其他动机。政治家可能会为了保持在多数派中⽽频繁更换⽴场, 但⼤多数政治家都会倾向于特定的政 党, 并将权⼒欲置于该政党的偏好之下。在各种不同类型的⼈中, 我们可以看到接近纯粹的对权⼒的追求。⼀类⼈是冒险的战⼠ , 拿破仑便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他对法国和科⻄嘉岛都没有深厚的 情结, 但如果他仅仅是科⻄嘉的统治者, 他的伟⼤事迹也许就会⼤打折扣。然⽽ , 这类⼈物并不能完全代表对权⼒的纯粹追求, 因为他们的⾏径同样混杂着对虚荣⼼ 的追逐。更为纯粹的类型, 则是那些幕后操控者——他们不曾步⼊公众的视线, 却暗中握有重权, 正如巴伦·霍尔施泰因那种⼈ , 他在幕后主宰了德意志帝国⻓达⼗六年的外交政策。他居 住在简陋之地, 鲜少出现在社交场合, 除了⼀次不得已应皇帝的强烈要求外, 他从未与皇 帝⾯对⾯交谈。他拒绝所有的宫廷活动邀请, 理由是⽆宫廷礼服可穿。他掌握着能够要挟总理和皇帝近⾂的秘密, 并利⽤这些秘密推动他所倾向的外交政策, 这 ⼀切并⾮为了财富或声望, ⽽只是为了实现他的政治理想。

在东⽅ , 如同太监这样在幕后操纵⼤局的⼈物也并不罕见, 他们同样运⽤⼿中秘密的⼒ 量, 默默影响着历史车轮的前进⽅向。现在, 让我们转向另一种动机, 虽然它不如前⾯描述的动机那般根本, 但它同样举⾜轻 重。这便是对刺激的热爱。⼈类能超越其他⽣物的⼀个重要标志是他们具备感受⽆聊的能⼒——这⼀点, 我在观察动 物园⾥的猴⼦时也常常思考, 它们或许也对这种令⼈疲倦的情绪有所体会。不过, 不管怎样, 经历告诉我们, 摆脱⽆聊是⼏乎所有⼈类都迫切渴望的事。 当⽩⼈初次 与某些未受现代⽂明影响的原始部落接触时, 他们带去了种种福利, 从上帝福⾳到南⽠派。然⽽ , 让我们深感遗憾的是, ⼤多数原住⺠对这些东⻄漠不关⼼。

他们真正在意的是我们带给他们的酒精饮料, 因为这让他们⾸次产⽣了⼀种幻觉 :活着⽐ 死了好, 哪怕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暂时刻。举例来说, 未受⽩⼈⽂化影响的红⽪肤印第安⼈ , 他们抽烟不像我们这般平和, 他们是以 ⼀种⼏乎狂热的⽅式, 深吸⼀⼝直⾄失去意识。当尼古丁带来的兴奋感消失后, 那些爱国演说家便会煽动他们去攻击邻近的部落, 这种⾏ 为带给他们的快乐, 类似于我们从赛⻢或总统⼤选中获得的快感。赌博的乐趣也⼏乎完全源⾃其中的兴奋感。有记载说, 中国商⼈在⻓城边冬季赌博, 输掉 所有现⾦之后, 继⽽输掉所有货物, 最后连⾐服都赌掉, 在冷风中⾚裸等死。⽆论是⽂明⼈还是原始的红⽪肤印第安部落, 我认为他们在战争爆发时的欢呼, 主要是出 于对刺激的渴望, 这种情绪与观看⾜球⽐赛时的兴奋⽆异, 尽管其后果有时会更加严重。探究对刺激的热爱究竟源于何处, 这⾮易事。我倾向于相信, 我们的⼼理构造仍然停留在 依靠打猎为⽣的远古时代。当那些男⼈⽤简陋的⼯具整⽇追踪⼀只⿅ , 以期晚餐时能有所收获, 当天⾊暮然他们满载 ⽽归, 拖着猎物回到洞⽳时, 此刻的他, 沉浸在满⾜的疲惫中, ⽽他的伴侣则忙于处理和 烹饪猎获的⾁⾷。 他感到困倦, ⾻头酸痛, ⽽烹饪的⾹⽓充斥他意识的每个⾓落。 最终, 饱餐之后, 他沉沉睡去。

在这样的⽣活中, 他既⽆时间也⽆精⼒去感受⽆聊。但当⼈类⾛进农耕时代, 将⽥间繁重 的⼯作交由妻⼦完成, 他便有了时间和空间去反思⼈⽣的虚⽆ , 去编织神话, 构筑哲学体 系, 去梦想死后能在⽡尔哈拉的天堂继续他的狩猎。我们的⼼理结构, 本适应于那些需要极度体⼒劳动的⽣活。我年轻时, 常以徒步旅⾏的⽅ 式度假, 每天⾏⾛⼆⼗五英⾥ , 到了夜晚, 我⽆需任何事物来驱赶⽆聊, 因为坐下来的喜 悦已经⾜以让我感到满⾜。然⽽ , 现代⽣活早已与这种重体⼒劳作原则格格不⼊。 我们或许需要寻找新的⽅式, 来满 ⾜内⼼对刺激的渴望。现代⼈的许多职业都是久坐型的, 即便是体⼒⼯作, 也往往只专注于锻炼⼏块特定的肌 ⾁。想象⼀下, 在特拉法加⼴场, ⼈群为政府将他们送上战场⽽欢呼, 这样的场景若发⽣ , 那 只能说明他们尚未找到合适的⽅式来释放那些因缺乏体⼒劳作⽽积攒的能量。如果那天他 们刚刚⾛完⼆⼗五英⾥ , 恐怕便⽆暇顾及如此欢呼。然⽽ , 让每个⼈⽇常进⾏⼤量的体⼒ 劳作并⾮现实之举。

如果⼈类想要⽣存下去, 就必须找到其他⽅式来安全地释放这些体能。从⽽减缓对刺激感 的追求。这⼀议题, ⽆论是在道德家还是社会改⾰者的讨论中, 都未受到应有的重视。社会改⾰者忙于更重⼤的议题, ⽽道德家们则对所有合法的刺激出⼝持批判态度, 他们认 为这些出⼝ , 如舞厅、 电影院以及爵⼠乐盛⾏的娱乐形式, 皆为堕落之门。按照他们的观 点, ⼈们宁可坐在家中反省罪孽, 也不应沉迷于此。我发现⾃⼰⽆法完全同意那些道德家的警告。恶魔变幻莫测, 在它的众多⾯⽬中, 有的旨 在迷惑年轻⼈ , 有的则是为了欺骗那些严肃的⽼年⼈。如果恶魔引诱年轻⼈寻欢作乐, 那么, 是不是同⼀个恶魔在引导⽼年⼈去谴责年轻⼈的快 乐呢?这种谴责, 难道不仅仅是⽼年⼈特有的刺激⽅式吗?

这是不是很像吸⾷鸦⽚? 为了维持快感, 你需要越吸越多。我担忧的是, 这种从谴责看电 影的⼩恶开始, 最终可能步步升级, 导致谴责不同的政党、种族和国家, 最后只剩下我们 ⼩圈⼦⾥的少数⼈ , ⽆⼈可谴。正是这种⼴泛的谴责情绪, 往往成为战争的导⽕索。我从未听说过舞厅引起的战争。刺激感带来的严重后果在于它的众多表现形式往往带有毁灭性质。对于那些不能控制⾃⼰ 过度饮酒或赌博的⼈ , 追求刺激变成了⼀种毁灭。当刺激演变为暴徒的暴⾏时, 它的破坏性显⽽易见。 更为严重的是, 当刺激成为战争的导 ⽕索时, 其破坏性达到顶点。刺激是⼀种深层次的需求, 如果找不到健康的出⼝ , 它便会 寻找这些危险的途径来释放。但这些出⼝还不够, 尤其是考虑到最令⼈兴奋的政治活动往往也是破坏⼒最⼤的。 ⽂明⽣ 活已经变得过分单调, 要想维持其稳定性, 就必须为那些我们体内仍然保留的原始本能提 供⼀些⽆害的释放⽅式。

在澳⼤利亚, ⼴袤的⼟地上⼈烟稀少, ⽽兔⼦成群, 我曾见证整个社区通过熟练地猎杀成 千上万的兔⼦ , 以这种原始的⽅式满⾜他们内⼼的冲动。但在伦敦或纽约这样的现代都市, 我们需要另寻蹊径来回应这股原始的召唤。 设想⼀下, 假如每个⼤都市中都建有⼈⼯瀑布, ⼈们可以驾驶易碎的独⽊⾈滑落其间, 或是设有装满 机械鲨鱼的泳池, 这将是多么刺激的体验。那些时刻倡导预防战争的⼈或许应该每天玩上 两⼩时, 以此作为他们的⼼灵疗愈。更严肃地说, 我们应努⼒为追求刺激的爱好提供建设性的出⼝ 。没有什么⽐发现与创造更 能激动⼈⼼, ⽽这样的体验, 实际上远⽐我们想象的要普遍。在诸多政治动机中, 恐惧与仇恨这两股紧密相关的情感不幸地纠缠于⼈类⼼中。 正常情况 下, ⼈们往往憎恨那些令他们感到恐惧的事物 ;反之, 我们对所憎恨的事物也常常感到恐 惧。对于原始⼈类来说, 这⼀规律尤其明显 :他们对所有不熟悉的事物既感到恐惧⼜充满敌意。他们⽣活在⾃⼰的⼩群体中, 这样的群体最初规模⾮常⼩, 在群体内部, 除⾮有特别 的理由去仇恨某⼈ , 否则成员间通常和睦相处。

但对于那些外来的群体, 他们则将其视为潜在或现实的敌⼈ ;任何⼀个意外闯⼊的外群体 成员都会遭到致命的攻击。在处理不同群体或国家的关系时, 我们仍然受到原始本能的驱动, 外来的群体可能因情况 不同⽽被排挤或对抗。这种古⽼的⽣存机制, 在今天我们对外国⼈的直觉反应中依然发挥 作⽤。

对于那些没有出过国的⼈来说, 外国⼈可能就像是另⼀个部落的成员, 异乎寻常且不可信 赖。然⽽ , 对于那些⻅多识⼴的旅者或国际政治的学者⽽⾔ , 他们明⽩ , 为了本国或本群 体的利益, 与其他群体的融合在所难免。以英国⼈为例, 当有⼈告诉你“法国⼈是你的兄弟”时, 你可能会因⽂化和习俗的差异⽽感 到难以接受。但如果解释说, 为了共同安全对抗另⼀个敌⼈(如俄罗斯) , 并且需要法国 ⼈的协助来守卫莱茵河防线时, 你就会开始理解那句话的深层含义。

不过, 如果有⼈进⼀步说俄罗斯⼈也是你的兄弟, 这种说法可能难以让你接受, 除⾮他能 说明存在着更⼤的共同威胁。总的来说, 我们往往亲近那些与我们有共同敌⼈的⼈。 如果 没有敌⼈ , 我们所亲近之⼈将⼤为减少。

然⽽ , 上述有关⼈类相互态度的论述只在我们仅考虑⼈与⼈之间的关系时才成⽴。 如果⼈ 们将⼤⾃然视为敌⼈ , 认为它太吝啬, 提供的⽣存资源太少, 假如⼈们将⼈⽣视为征服⾃ 然的过程, 那么全⼈类的合作会变得更简单。如果学校、报纸和政治家都致⼒于宣扬这种 ⼈⽣观, 那么⼈们可能会很容易地接受这种看法。

但现实并⾮如此。学校在传授爱国主义, 报纸在煽动刺激感, 政治家在追求连任, 这些因 素共同作⽤ , 没有为⼈类避免内⽃提供任何帮助。相反, 它们或许正推动着⼈类朝着⾃我 毁灭的边缘前进。⾯对恐惧, 我们有两种应对⽅式 :⼀是减少外在的危险, ⼆是培养斯多葛般的坚忍⼒ 。 除 ⾮在需要⽴即采取⾏动的情况下, 否则后者可以通过转移注意⼒来强化。

征服恐惧⾄关重要, 恐惧会使⼈堕⼊深渊, 它很容易成为⼼灵的枷锁, 并且它极易催⽣对 恐惧对象的憎恨, 并推动⼈类⾛向极端。在⼈类⽣活中, 没有什么⽐安全感更意义了。如果我们能建⽴⼀个国际体系, 消除战争的恐惧, 普通⼈的⽇常⼼态将会有巨⼤的改善。 ⽬前, 全世界都被恐惧笼罩, ⽆论是掌握在共产主义者还是资本主义者⼿中的原⼦弹和细 菌弹, 都让世界各国不寒⽽栗, 它⼀步步将⼈类推向深渊。要想让情况有所改善, ⾸要的步骤是找到减少恐惧的途径。 当前, 世界被意识形态的对⽴ 所困扰, 冲突的一个明显原因是我们希望⾃⼰持有的意识形态胜利, ⽽对⽴的意识形态失 败。但在这⾥讨论的基本动机, 我不认为与意识形态有太⼤关系。 意识形态更多是⼈们分组的 ⼀种⽅式, ⽽这⾥涉及的情绪, 实际上是所有竞争群体间常有的情绪。当然, 我们仇恨共产主义有⼏个原因 :⾸先, 我们认为他们想要夺取我们的财产, 这⼀点 并不是对共产主义者独有的, 盗贼同样做这种事, 但我们对盗贼的态度远不如对共产主义 者的态度激烈, 主要是因为后者激起了更⼤的恐惧。

其次, 我们仇恨共产主义者是因为他们反对宗教信仰。但中国⼈⾃⼗⼀世纪以来就不太重 视宗教, 我们仅在他们推翻蒋介⽯后才开始仇恨他们。

第三, 我们仇恨共产主义者是因为他们不信奉⺠主, 但这并⾮我们仇恨佛朗哥的理由。第 四, 我们仇恨共产主义者是因为他们限制⾃由, 我们对此强烈反感, 以⾄于我们决定和他 们⼀样。

显然, 我们对某些群体的憎恨, 并⾮真正源于上述任何⼀个具体理由。我们憎恨他们, 是 因为我们对他们感到恐惧, 担忧他们对我们构成威胁。

假设俄罗斯⼈依旧信仰东正教, 假设他们建⽴了议会政府, 假设他们有⼀个每天都在抨击 我们的⾃由媒体, 然⽽只要他们的军事⼒量依旧强⼤ , 只要他们让我们感受到了威胁, 我 们还是会仇恨他们。

诚然, 宗教上的仇恨确实存在, 并能引发敌对情绪, 但这也可视为群体情感的⼀种表现 : 不同的宗教信仰让⼈感觉陌⽣ , ⽽所有的陌⽣之物都被认为是潜在的威胁。实际上, 意识 形态是群体形成的一种⽅式, ⽆论群体是如何形成的, 背后的⼼理机制⼤体相同。

或许你会感觉到, 我只讨论了恶劣或者最多是道德中性的动机。我必须承认, 通常这些动 机⽐更具利他性的动机更有⼒量, 但我并不否认利他主义动机的存在, ⽽且在特定情下, 它们能够发挥重要作⽤。19世纪初英国反对奴⾪制的⾏动⽆疑是出于利他, ⽽且极为有效。这种利他主义通过以下 事实得到证明 :1833年, 英国纳税⼈⽀付了⼤量资⾦给⽛买加地主作为解放奴⾪的赔偿 ;同时, 在维也纳会议上, 英国政府准备作出重要让步, 以促使其他国家废除奴⾪贸易。这 是历史上的例⼦ , 但现代美国同样提供了值得注意的案例。不过, 我不想谈这些, 因为我 不想卷⼊当前的争论。

我认为, 同情⽆疑是⼀种真实存在的动机, 它能使⼀些⼈在某些时刻因为别⼈的苦难⽽感 到不适。 正是这种同情⼼, 在过去⼀百年⾥推动了许多⼈道主义上的进步。

当我们听说精神病患者被虐待的故事时, 我们会感到震惊, 不过现在有很多精神病院已不 再虐待病⼈。 在⻄⽅国家, 对囚犯的酷刑是不被允许的, ⼀旦这样的事情被发现, 就会引 起公众的强烈反响。

我们不⽀持像《雾都孤⼉》 中那样对待孤⼉。 新教徒国家反对虐待动物。 同情⼼在这些⽅ ⾯已经显⽰了其政治效⼒ 。如果战争的恐惧被消除, 同情⼼的影响⼒将会更加巨⼤。

也许, ⼈类未来最⼤的希望在于我们能找到增强和扩展同理⼼的途径, 让理解和关怀的⼒ 量覆盖更⼴ , 影响更深。现在是时候对我们的讨论进⾏总结了。政治关注的是群体⽽不是个⼈ , 因此, 在政治领 域, 真正重要的情感是那些能够让群体成员产⽣共鸣的情感。政治建筑必须建⽴在这样⼀种基础性的本能机制之上, 即, 对同类美美与共天下⼤同, 对 异类则⾮我族类, 其⼼必异。然⽽ , 群体内部的合作并⾮尽善尽美, 总有⼀些成员不守规矩, 他们在词源上被称作 Γ egregious」 , 即脱离群体之外的⼈。这些⼈或许远远落后于⼀般⽔平, 也或者远远超越这⼀⽔平, 他们可能是有智⼒障碍的 ⼈ 、罪犯、先知以及先⾏探索者。

⼀个明智的群体会学会包容那些超越平均⽔平的⼈的另类⾏为, 并以最⼩程度的严苛对待 那些低于平均⽔平的⼈。⾄于与其他部落的关系, 现代技术已经引发了⾃⾝利益与本能之间的冲突。在过去, 当两 个部落开战, 胜利者会消灭失败者并占领其领⼟。 从胜者的⾓度来看, 整个过程⾮常令⼈ 满⾜。 战争成本不⾼ , ⽽且带来了激动⼈⼼的体验, 因此战争在这样的环境下持续存在并 不奇怪。

遗憾的是, 尽管现代战争的实际操作已经彻底改变, 但我们仍旧保留着那些适⽤于古⽼战 争模式的情绪反应。在现代战争中消灭⼀名敌⼈所需的代价是巨⼤的。如果你考虑到上⼀ 场世界⼤战中被杀害的德国⼈数量, 以及胜利者在所缴纳的所得税中所承担的成本, 你可 以通过⼀项⻓除法运算, 计算出每个德国⼠兵所需的阵亡代价, 你会发现这个数字是相当 惊⼈的。

诚然, 在东边(译注 :指苏联占领了东德) , 德国的对⼿们获得了像古代胜利者那样的好 处——赶⾛败者并占领他们的⼟地。但⻄⽅的胜利者却没有获得类似的好处。很明显, 从 财务⾓度考虑, 现代战争并不划算。尽管我们赢得了两次世界⼤战, 如果这些战争没有发 ⽣ , 我们现在可能会更加富有。

如果⼈类完全按照⾃⾝利益⾏事( 实际上除了极少数圣⼈外, ⼤多数⼈并不这么做), 那 么全⼈类将实现合作, 在这样的理想世界⾥ , 战争将不复存在, 军队、海军及原⼦弹都将 成为历史。我们不会再见到⼤批的宣传⼈员在国与国之间播撒仇恨的种⼦ , 不会再有官僚 在边境检查站阻拦外来优秀书籍和思想。也不会有关税壁垒来保护许多⼩企业的⽣存, ⼀ 个⼤企业在经济上可能更有效率。

如果⼈们像追求邻居的不幸那样热切地追求⾃⾝的幸福, 这⼀切变化都会迅速发⽣。 然⽽ , 你可能会问, 这种理想化的设想有何意义?道德家们会阻⽌我们变得完全⾃私, ⽽在 我们变得完全⾃私之前, 理想中的千禧之年是不会到来的。我并不想以愤世嫉俗的语调结束我们的讨论。我承认⼈类确实存在⽐⾃私更⾼尚的品质, 并且有些⼈真正拥有了这些品质。然⽽ , 我还要强调, 政治所关注的⼤规模⼈群很少能超越⾃私, 尤其在把⾃私理解为理性 的追求⾃我利益时, 许多情况下, 群体的⾏为实际上会低于这⼀⽔平。这表明, 尽管个⼈可能会追求并达到更⾼的道德标准, 但当我们考虑到更⼴泛的集体时, 这样的标准往往难以达成, 群体⾏为有时甚⾄会与其成员的⻓期利益背道⽽驰。⽽在很多场合, 许多⼈宣扬⾃⼰是出于理想⽽⾏动, 但实际上, 这些⾏为并不完全是为了 追求个⼈利益。 许多被标榜为理想主义的⾏为, 实则是对仇恨的伪装, 或是对权⼒欲望的 掩饰。当我们看到⼤批⼈群似乎被这些⾼尚动机所驱动时, 深⼊挖掘这些动机背后的真实原因是 ⾮常必要的。 正因为⼈们容易被⾼尚的外表所迷惑, 尝试进⾏像我这样的⼼理学探究变得 ⼗分重要。

最后, 我想说的是, 如果我的观点成⽴, 那么让世界变得幸福所需要的主要品质是智慧。 这是⼀个乐观的结论, 因为智慧是可以通过现今已有的教育⽅法来培养的。

以下是本⽂观点的基本总结 :

1.⼈类的所有⾏动都是由欲望驱使的, 要想预测别⼈的⾏动, 就要了 解他们的欲望以及这些欲望间的相对强度 ;

2. 对政治具有重⼤影响⼒的欲望基本有两类 :⼀类是基本欲望, 也就 是对⽣活必需品的追求, 当⼤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 ⼤家什么都能 ⼲的出来

3. ⼈类之所以会进步, 是因为当基本欲望得以满⾜后, 还有更多永不满⾜的欲望。罗素将其归类为占有欲、竞争⼼、虚荣⼼以及对权⼒的渴望。

4. 占有欲是对⽣活必需品渴望与恐惧的结合体, 也就是⼤家常说的穷 怕了。 所以, 哪怕我们吃饱穿暖, 我们也依然想要占有更多。

5. ⽽竞争⼼则⽐占有欲更可怕, 很多⼈哪怕⾃⼰过的不好, 也要千⽅ 百计给别⼈使绊⼦ , 这就是竞争⼼的负⾯体现, 这也是很多战争的起 源。

6. 其次是虚荣⼼, 虚荣⼼是⼀个正反馈循环, 即当虚荣⼼得以满⾜ 时, 便会激发出更⼤的虚荣⼼。

7. 最后是权⼒欲, 和虚荣⼼⼀样同样是⼀个正反馈循环。但相⽐虚荣 ⼼, 权⼒欲对世界的影响更⼤ , 破坏⼒也更⼤。

8.除了以上四种欲望外, 罗素还提到了刺激、 恐惧、 仇恨这三种更为 上层的欲望。

9. 渴望刺激是⼈与其他⽣物不同的⼀⼤标志。罗素认为⼈类之所以追 求刺激, 这与⼈类在原始世界以狩猎为⽣的本能有关。 但当下的⼯作 已经完全不是远古时代那种狩猎环境了, 所以⼈类会想⽅设法寻找安 全的释放出⼝

10. ⽽恐惧与仇恨是⼀对交织的欲望, ⼈们会仇恨他恐惧的⼈ , 同样 也会恐惧他仇恨的⼈。 这也是为什么安全感对⼈类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