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高兴我的作品《太极图》获得了索尼世界摄影大赛2020年度“自然及野生动物”组别的冠军大奖。索尼世界摄影大赛是世界上参赛作品最多（本届收到了创记录的来自203个国家的近35万张照片）、影响最大和最权威的摄影比赛之一，相近影响力的只有美国国家地理全球摄影比赛和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而且，我还是第一个获得这个组别冠军的中国人。有一家摄影媒体向我约稿谈感悟，我想了又想，自己学习摄影八年了，是时候总结一下了，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
我从小没表现出任何艺术的天份。从小学开始，一直很不喜欢上美术课，自然美术课老师也不会喜欢我，成绩总是勉强合格。写字无比潦草，写完过几天连自己都不认不出自己在写什么。过往偶尔也用过相机，用自动档，连光圈是什么都不懂。直到2012年5月，我带着一台借来的佳能单反相机到厄瓜多尔的加拉帕科斯群岛旅游，很幸运地遇到两位同行的资深摄影大咖酷鱼和北平，他俩非常热情地指导我，我才对摄影有了一点点了解。当我战战兢兢地举起相机时，才从小小的取景框里发现了一个前所未知的美丽新世界。在将近一个月的旅途中，白天上岛四处拍照，晚上连觉都不睡沉迷修图，然后发微博等点赞，那种疯狂的激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世界各地到处拍摄，主要以野生动物为主。20013年，也就是我学习摄影一年之后，我在纳米比亚拍摄的照片《悠然自得》获得了《中国国家地理》年度摄影比赛的“极致气质奖”；又过一年，2014年，我在秘鲁拍摄的照片《义无反顾》获得了《美国国家地理》中国区年度摄影比赛的优秀奖（年度前十名）；2016年我在加拿大拍摄的照片《魔法信使》获得了《美国国家地理》中国区年度摄影比赛的二等奖（年度前三名）。当时我就暗暗定下了一个小目标，希望以后可以拿这个大奖中国区的第一名，但没想到，今天拿了一个更大的世界级的大奖。
二
回首这些年来摄影的心路历程。2013年7月，我和几位玩摄影的高手自驾到纳米比亚拍摄自然风光和动物。看到不错的场景，大家就凑一堆拍摄，拍摄时间、地点和角度非常相似。晚上我都会打开他们的相机，看看他们都拍得如何。我惊奇地发现，不同人拍摄同一场景，照片所呈现的境界非常不一样。我把自己拍的照片和他们对比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某些情景拍得比他们还好（那一年，我有三张照片入围了《中国国家地理》年度比赛，其中还有一张还获奖了）。而当时，我摄影才刚入门没多久，摄影器材、技术和技巧比他们还差得很远，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当时真的非常惊讶，百思不得其解。多年后，随着拍摄经验的不断增长，我才慢慢明白，摄影除了器材、技术和技巧，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在我们按下快门的那刹那，不经意地，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呢？思考多年，我想从禅这个视角，谈谈我的认知。
我禅修多年，对禅略有心得。于禅观之，这个世界并不真实，如梦似幻。在这个太虚幻境里，无论多么美好的东西，都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而且，直面同一个幻象，闪现在你的眼睛里的，和闪现在我的眼睛里的，可能非常不一样。在这样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里，摄影意味着什么？摄影意味着把这一刻你眼睛里所闪现的稍纵即逝的幻象来一个定格，然后给它一个解读。解读者谁？你的心！在你的心的解读下，无情的事物，可以变成有情--花会溅泪，鸟能惊心，蜡烛可替人垂泪到天明。这个解读，禅说是“将心注入”。
你举起相机每一次按下快门，都是一次“将心注入”的旅程。按下快门的其实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心。另外，摄影后期属于二次创作，对深化主题至关重要，同样需要“将心注入”。无论是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还是后期制作那一时，你其实是一名编剧，正在用心创造一个动人的故事，而光影只是这个故事的载体。前面所说的摄影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那种东西，正是摄影师“将心注入”的能量！“将心注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却决定了摄影师摄影境界的高低。六祖惠能说我们的心本来清静，本来俱足，但在成长的过程中，由于受到了世间形相、观念、习俗的种种束缚而日渐沉沦。当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心可以打破这些框框，解除一切羁绊，从而回归“初心”之时，我们的心才能重新恢复它无尽的活力，我们才能穿透尘世表象，彻悟万法真相，才能达到完全自由、无我的境界。那样的一颗心，“将心注入”的能量无比强大。
理论很抽象，我来举两个例子。
这张照片《魔法信使》是我在2016年2月在加拿大班夫自驾时拍到的。当时已近黄昏，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我在车上看到一只神秘的灰林鸮在黑色的丛林中一掠而过，马上连按快门，刚好拍到了它把翅膀收起来在空中滑翔的那一刻。拍完后立即打开相机屏幕一看，这只灰林鸮飞行姿态非常罕见和奇特（很多人第一眼还以为是一条在深海里冲刺的鱼儿），双目精光四射，专注而刚毅。灰林鸮在《哈里波特》里是魔法世界传递消息的信使。我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它就是那个忠心耿耿的信使。魔法世界有大事发生，它有一封非常重要的信要尽快送到哈里波特手中。顶着漫天风雪，它日夜兼程，历尽艰辛，最终不辱使命。这个“将心注入”的故事如何？我自己都被打动了，可能评委也被这个故事打动了，最终这张照片获得了《美国国家地理》2016年全球摄影比赛中国区的二等奖。
我在文章《新乔布斯、禅与投资》中写道，“这只真实的灰林鸮其实不过是匆匆掠过树梢，快门一按，它飞进了我的心。当它飞进了我的心后，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它已经从客观时空分离出来，失去了时间的广延性和空间的延展性，继而成了我内心所编织的一个动人的故事的主角—‘魔法信使’。它从一个客观事物变成了我的纯粹的精神现象，从那刻起，它就不再是一只普通的鸟了，它承载了我对它的一些感情或者幻想，可以说，这只鸟由于我‘将心注入’而拥有了全新的意义，从而重获新生。”
再以我本次获索尼大奖的照片《太极图》举例。
在博茨瓦纳的一个小树林里，我们开车遇见了一只猎豹妈妈和它的两个孩子（兽导说是一对龙凤胎，我就当它们是兄妹吧），全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胸脯急剧起伏喘着粗气，而且嘴角还血迹斑斑。兽导一联系才知道，原来这母子仨几小时前猎杀了一只羚羊，正吃得开心，一只大花豹气势汹汹地杀过来抢吃，吓得它们赶紧逃到了这里。我们开车围着它们拼命拍照，最近距离只有五六米。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哥哥走到了躺着的妹妹的身边，哥哥俯身向下，妹妹抬头向上，互相舔着嘴角的血迹，时间持续了大约三十秒钟。这样的互动极为难得，场面非常温馨动人。
回到营地，我把照片裁成正方形，一张中国人都非常熟悉的“太极阴阳鱼”图呼之欲出。两只小豹子一公一母，正是中华文化里阴阳的象征；它们连接在一起的头部所形成的曲线，酷似太极阴阳鱼图中的那个S形；两片红色的小舌头又刚好处于阴阳鱼中两只鱼眼的位置。猎豹的华丽剽悍居然可以与太极的含蓄和谐完美合一！我灵感勃发，“将心注入”把这幅照片命名为《太极图》。老子说：“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张照片深厚的文化内涵，是它能够获得本届大奖的主要原因。
三
谈谈摄影美学。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独特的审美哲学。这个哲学对这个民族的艺术发展有极为重大的影响。
日本摄影艺术大师山本昌男是我非常欣赏的国际级的摄影大师，他的作品弥漫着强烈的东方哲学的气息。他以现代的影像为载体，将心注入，向全世界传导古老的日本禅宗对世界本来面目的思考。这种思考可以用“侘寂”一词来表达。“侘寂”的“侘”指离群索居，远离社会，“寂”是指冷峻或者干涸。“侘寂”不仅仅是日本美学的最高原则，更是一种世界观。它源于小乘佛教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和涅槃寂静），尤其是其中的“诸行无常”。它相信没有什么事物是长久的，一切都将走向衰败与死亡；没有任何东西是完美的，残缺破损才是必然；没有什么快乐是持久的，孤独忧伤才是人生的常态。侘寂就是对生命幻灭、残缺、忧伤的欣赏。它反对理性主义，它舍弃一切的虚荣，它荒凉、惨淡和阴郁。
山本昌男的作品隐于寂静的黑底和白光之中，与这个世界似乎隔着一层灰色的薄纱，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他的作品尺幅很小，经常会做旧做暗，构图极简、不对称，主体也经常模糊，有强烈的明暗对比，构图常有大片的白色或黑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强烈的对比--黑与白、动与静，映射的是世间最刺痛人心的“分别”。人类之所以烦恼深重，沸腾的内心里永不停息的对比是主要原因。超越分别达至“不二”，才是禅最高的智慧。照片中大面积的清冷的留黑或留白，模糊不清的画面，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孤独的虚无缥缈的虚“空”，仿佛在梦境中，又仿佛是从水中吐出泡泡，才刚发生，又已幻灭。深深的“侘寂”痛入骨髓。
山本昌男用心刻意营造光影，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日本的“侘寂”美学，给予我很大的启发，让我去思考中式美学的未来。中式美学的理论基础是由庄子所奠定的。庄子继承了老子“道法自然”的观点,把自然视为审美的最高境界。庄子认为，美的本源在于自然本性，自然之美在于事物朴素、率真的情态。禅宗兴起后，其“空性”的思想与庄子美学相结合，中式美学因此得到了很大的进化，至宋朝而达至巅峰。宋代瓷器、山水、花鸟至今仍备受世界推崇，但非常可惜的是，宋之后就盛极而衰，直至今天。下面展示的几幅宋画，皆属宋代美学的重要作品。
宋徽宗的《瑞鹤图》（局部）
宋徽宗《听琴图》（局部）
宋 马远 《踏歌图》
宋 马远 《白蔷薇图页》
宋 徐崇矩 《红廖水禽图》
同深受禅宗影响的宋代美学与日本侘寂美学有何异同？看了很多资料，并没有权威的说法，我尝试以自己的理解作个比较。两者相似之处是都崇尚极简（表达对繁杂奢华的物质、无止境的欲望的舍弃），大量留白（暗示“虚空”，表达禅宗“空即是色”的思想），色彩简练，意境高远，都在追求一种超越此生、超越物质、超越世俗的更高远更永恒的精神境界。最重要的不同之处是两者的世界观有重大的分别。宋代美学推崇生命的质朴与自然，“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画面温润和谐。而日本侘寂美学是对生命幻灭、残缺、忧伤的欣赏，面对人生无常保持隐忍与谦卑，画面荒凉冷淡。由于不同的世界观，即使同样是极简，宋代美学的极简也比日本侘寂美学的极简更有温情。
当今日本的侘寂美学在全世界备受推崇，设计出iPhone、iMac的乔布斯也从中获得灵感。近半个世纪以来，日本出了一批世界级的艺术大师，如时尚界的川保久玲、山本耀司，建筑设计界的安藤忠雄、隈研吾，摄影界的杉本博司、森山大道、山本昌男，电影界的黑泽明等，他们的艺术风格都深受侘寂美学的影响。相对而言，当今中式美学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就小多了。我觉得，同样受禅宗影响、风格更亲和的宋代美学，作为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一部分，也将迎来重大的发展机遇，它可以在汲取包括日本侘寂美学养分的基础上继续进化。
宋代美学应该如何进化？其实没有答案。我个人认为，宋代美学最重要的特质是有温情的极简、自然与温润（要指出的是，宋代美学并非只有一种风格，我这里总结的是我认为最深受推崇、最精华的那部分）。在保持这三个特质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尝试深度挖掘它的内涵，并不断拓展它的边界，以促进它的进化。
用摄影光影来表现宋代美学的特质，是我一直很想尝试的方向。这需要将心注入，在作品的意境、构图、色彩等方面精心设计。上一节介绍了两张摄影获奖作品，虽然黑色的灰林鸮还有一对猎豹从来没在宋画里见过，其构图也与传统不同，但我仍然觉得是符合我所总结的宋代美学的三个特质的。不揣冒昧，再奉上几张照片以抛砖引玉。
《悠然自得》（拍摄于纳米比亚红沙漠）
沙丘曲线非常优美。黄昏时分，夕阳斜照，不同朝向的沙丘侧面明暗反差极为强烈。向阳面呈现出非常迷人的金黄色。沙丘四周，生长着一些低矮的针叶状的灌木。一只小小的箭羚慢悠悠地走近巨大的沙丘，吃草时的那份悠然自得，令人动容。
《寂寞无边》（拍摄于埃塞俄比亚）
《弄潮儿》（拍摄于南非瀑布崖）
南非瀑布崖的海浪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海浪。海水激涌至岸边拍打礁石，风一吹化为白烟。一只海豚从烟浪中穿出，高高跃起。
《蜂鸟》（摄于秘鲁）
一只小小的蜂鸟在花枝上吮吸花蜜。作品题材、色调和质感颇有传统苏绣的韵味。我想艺术的边界是模糊的，绘画、摄影、刺绣其实同源。
《夕阳下沉思的少女》（摄于深圳）
《荆棘鸟》（摄于非洲埃塞俄比亚）
一只花蜜鸟从荆棘丛中掠过的剪影，画面中一根尖刺穿过它的头部。《百度百科》词条“荆棘鸟”写道，“荆棘鸟是传说虚构的一种奇特的动物，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巢开始，便执着不停地寻找荆棘树。当它如愿以偿时，就把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流着血泪放声歌唱，那凄美动人婉转如霞的歌声使人间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一曲终了，荆棘鸟终于气竭命殒，以身殉歌，以一种惨烈的悲壮塑造了永恒的美丽，给人们留下一段悲怆的绝唱。”
《夕阳》（摄于深圳）
很奇特的夕阳影像，仿佛沸腾着的火山的熔浆，让我想起了《夕阳之歌》的歌词。
斜阳无限
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随云霞渐散
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迟迟年月
难耐这一生的变幻
如浮云聚散
缠结这沧桑的倦颜
四
以上是我从禅的角度对摄影艺术的一些感悟。以前我写的一篇文章《新乔布斯、禅与投资》系统阐述了我对禅的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虚空，一切事物都只是一些因缘（条件）暂时地脆弱地和合而成，既可打破，亦可重构，甚至还能无中生有。你可以把某种“意义”注入到你的作品里震撼人心，而且，你还可以把一种全新的“观念”注入到你的作品里，一种新的风格或流派就可能因此横空出世。这是我们的强大的心“心生万法”的产物。“意义”或“观念”都是很抽象的东西，而现代摄影艺术的趋势就是越来越抽象。抽象远比具象更有深度，更能激发大家的想象。
宋代美学是禅与庄子心法相结合而进化的美学思想，卓越不凡，据说曾经领先世界一千年，但是宋之后就衰落了，非常可惜。我把它与同样深受禅宗影响的日本侘寂美学做个对比以厘清思路，并抛砖引玉。期待它继续进化，在世界再领风骚。
禅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挑水砍柴，无非妙道，投资摄影，即是禅修。无论是在茫茫大海、荒野大漠，还是山村花径、明月高楼，将心注入按下快门之时，无处不是修心的道场。
20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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