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曹衣带水,我是吴带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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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林奕含,因为她和我同一年生,且她去世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虽然不怎么吉利,却让我记住了这个女生。早就知道她的这部遗作,却迟迟未读,以为是洛丽塔的剧情,饱含色情的成分,直到近日去读,才发现自己的愚昧。

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才能写出那样凌乱却贴切的文字。每一次我读的时候,发现她的比喻奇怪却无可指摘,像是将感受剖开了写下来,没有逻辑可言,纯粹个人观感,包括性的描写,实际上根本没多少内容,都是一笔带过,没有一丁点猥琐。只是阅读着,想到取材于真实故事,原来是作者本身,一个13岁的少女被老师诱奸,整整五年,这个衣冠禽兽至今未被判刑,网友曾说:那是第一次对台湾法律失望。最终选择了不起诉,这个故事折磨和摧毁了林奕含一生,她高二开始罹患重度抑郁症,26岁香消玉损,令人扼腕叹息。

回头看她最后的采访记录,她说: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控诉强奸犯的故事,这是一个女生爱上诱奸犯的故事。李国华的原型是胡兰成,他们这类人对自己无限自恋,所以对自己也无限宽容。他们说的情话应是言有所衷,有志的,有情的,是思无邪的,那请问艺术是否是巧言令色?!林奕含叩问道,为什么文人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超过五千年的传统和语境?!李国华爱的不是房思琪一类的小女生,只是爱他的演讲,爱美好的语境和画面。她说自己是资深张迷,虽然胡兰成挺花心,但她不得不承认,《今生今世》里的《民国女子》那一章是描写张爱玲最透彻的一篇。在她眼里,李国华算不上风流渣男,就只是个犯罪者。

林奕含认为她的创作是屈辱的书写,是不雅的书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部小说,其实可以用很直白,很残忍的话来概述:一个老师,长年用他老师的职权,在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但她却用太细的工笔去刻画它。林奕含无意也无力去改变社会的现状,她告诉读者,当你在阅读中感受到美和痛苦,那都是真实的。她的整个写作都是一场巨大的诡辩,是对真善美的质疑,对灵魂的拷问,最终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她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这是她生前的烙印,哪怕她因为这本书成名,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我又去看了她婚礼的致辞音频,她想成为一个能为精神病患者去污名化的人,那些认为忧郁症诗情画意的人是多么可耻。林奕含是一个极度矛盾,极度痛苦,极度敏锐的人,这些都体现在她的作品和表达上。

最后我放上书中的一段话,或许也是林奕含自己的独白:

伊纹跟怡婷说:“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怡婷点点头。伊纹顺顺头发,接着说:“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

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林奕含(1991——2017),台湾作家。出生于台南,曾居台北。梦想是一面写小说,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说的: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

林奕含,愿你在另一个国度能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