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5岁的杨超越自作主张，乘上村口大巴离开了家乡盐城闯入魔都上海，此时距离她走上《创造101》的舞台、成为2018年备受瞩目的焦点话题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这段时间漫长、焦灼、平凡，以致于我们后来谈起杨超越，也不容易想得起她曾有这样一个身份：新生代农村流动人口，或者可以说，青年农民工。
社会学要求这样一种素养：我们需要将个人所面对的“困境”置于社会共有的“议题”之中，所以发现人与人之间相互关联，个人命运也会成为时代的倒影。本文便试图从这样的角度，用杨超越的个案来一窥这个群体，理解她的经历背后所呈现出的象征意义。文章仅仅结合了部分统计数据、期刊论文与报告，关于杨超越的经历结合了知友 @doer 的整理，缺乏实证材料支撑和理论提炼，因此并不具备学术性，不过是一篇习作，万望读者多多指正。
一、语境：流动人口与盐城市
2013年《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指出，2012我国流动人口总量达到了2.36亿，其中新生代流动人口超过其中半数，并持续增长。以现有模式预计在2030年，新生代流动人口将占据总体的90%。这些新生代流动人口与上一代相比，更加趋近与向大城市进行长距离流动，东部沿海的大城市对他们有着巨大的吸引。这些流动人口的首次外出平均年龄为19岁，整体上趋于年轻化，在除去基本的经济因素以外，他们也更多的将扎根城市、自身发展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这说明中国的流动人口群体已经进入了代际更替的重要阶段，新生代流动人口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并有全新的特点与需求。[1]
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 2013
与此同时，中国的城市人口也于2011年底首次超过农村人口。这标志着我国城市化阶段迈过了50%拐点，城市化率经历一段时间高速上升，此后增速将不断趋于放缓。50%拐点关键之处在于，这既是 “城市在国家和地区发展的地位不断提升,城市文明普及最快,城市辐射力最强”的时期，同时也是前一段时期城市发展问题不断积累与激化，城市“公平与效率”的矛盾最为集中的一段时期。[2]农村人口向城市的大规模流动，自然也是各类问题中十分关键的一环。
图片来源：李璐颖.城市化率50%的拐点迷局——典型国家快速城市化阶段发展特征的比
放下中国的宏观背景，我们再来看看超越的故乡盐城。盐城市位于江苏省东部，是江苏面积最大的地级市。东临黄海，地质上属于苏北断坳，沉积层深厚，形成一系列不规则的凹陷隆起。历史上黄河南下夺淮形成沉积平原，清末黄河北归海岸蚀退，后以块石护岸。
当地地势低平，气候为温带亚热带季风气候过渡区，降水充沛，域内河网密布，洪灾频发。全市可耕种土地约为1269万亩，其中18.38%为滨海盐土，土质较差。适宜的作物为棉粮，是重要的棉花产地，同时也是历代盐场。[3]
2012年，盐城市GDP总量在江苏省十三个地级市中排名第七，人均GDP排名第十，属于较为落后的地区。当年农民的年收入约为18896元。[4]
这些信息我们可以结合超越在《创造101》中说过的话来一起消化。
“我是来自江苏盐城的，大丰市，一个比较偏僻的农村。我们那边就是一条河，然后这边一条村子，这边一条村子，然后荒茫的大田。种田需要投入的时间很多，一年种下来大概也就一两万的收入，我妈妈他们去田里面捡棉花的时候，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里，就把我带到田里面，但是我一般都是捡个一两斤就躺在那个棉花地里面睡着了。那个棉花很高嘛，这边有个间隙，可以躺在下面乘凉。”
二、推拉：出走为何成为一种选择？
2013年中，盐城市人口自然增长了2.53万人，而总人口却仅增长了1.37万人。这意味着在这一年里，有1.16万盐城人作出了和超越同样的选择，离开了家乡去一座陌生而全新的城市追梦。同样是在这一年，又有着6.06万人随着超越一起涌入上海，试图在这座魔幻的大都市扎根。这样一种出走到底为何会成为他们的选择？在文献与数据之间，我们能否感触到他们内心的向往？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李强教授用推拉理论解读人口迁移，在《影响中国城乡流动人口的推力与拉力分析》中，他将推拉理论概括为“在市场经济和人口自由流动的情况下,人口迁移和移民搬迁的原因是人们可以通过搬迁改善生活条件。于是,在流入地中那些使移民生活条件改善的因素就成为拉力,而流出地中那些不利的社会经济条件就成为推力。人口迁移就是在这两种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完成的。”[5]
李强随之研究了这些影响因素，发现选择以下因素的百分比列为前五位：“农村收入水平太低（62.6%）” “农村缺乏更好的发展机会（62.3）” “外出见世面（58.5%）” “城市收入高（57.5%）”“农村太穷，生活太苦（54.9%）”作者认为这五条都可以归纳为“经济的驱动力”
地区的经济发展差异是一个显著的事实。2013年盐城市的农民生活消费支出为7712元，这个数据是上海十年前的水平，而此时的上海消费支出已接近盐城的三倍，这是经济驱动一个好的注脚。
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把目光投向教育领域，超越因为家庭经济原因在初三辍学，或许不是当地的一个孤例。一般而言，初中毕业以后，学生升学会选择进入本地的中等教育学校，因此当地初中毕业人数和中等教育录取人数之比[6]，是一个可以衡量当地教育水平的指标，这个理想升学率在2012年的盐城是81.9%，同期在上海，这个比例却是97.9%。这意味着在盐城，每年将会有相当一部分缺乏人力资本积累的青年劳动者被过早地抛入劳动力市场，面临着沉重的就业压力。另一个坏消息是自2010年开始，盐城市的从业人员总数不再增长，不但不再增长，反而不断小幅缩减，而这个趋势还将在未来一直延续。这个事实与上海每年新增60万个左右就业岗位形成鲜明对比，勾勒出这些劳动者的流动轨迹。
最后我们还可以提及盐城市的产业转型。2012年，盐城市第一产业仍旧占有14.7%的比重，第二产业以47.1%的比重占据主导地位，产业结构调整迫在眉睫。随着这一进程，盐城主要经济作物棉花产量锐减，工业上也几乎放弃了诸如粗盐制造等数个传统行业。产业结构调整也意味着原产业无法容纳足够的劳动者，他们将重新进行就业选择。
数据来源：盐城统计年鉴, 2011-2018
上述分析从一个较为宏观的角度分析了家乡盐城与远处的上海对青年流动人口的“推力”与“拉力”。这是一种感召，让无数盐城青年收拾起行囊，开始了一条漂泊之旅。
三、摆荡：“能留下来的，都是有本事的人”
推拉理论的关键在于，流动人口“自由的做出选择”，每一次搬迁对于流动人口而言意味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当推力和拉力保持不变时，个人不会做出完全不同的两种选择。而在中国的环境下，这样一种推拉模型遭到了扭曲。
扭曲发轫于城乡二元分治的基本结构，这一结构将农村人口锚定在农村之中，他们尽管身在城市，却无法享受与城市居民相同的公共服务，二者之间产生了屏蔽与隔离。李强教授将这一问题归纳为以下四点“就业手续繁琐;不能进入正规劳动力市场;收入低于市民;没有城市居民享有的城市福利保障。”上海自2018年开始对持有上海居住证的人员实行积分制度，依据积分享受相应的公共服务，达到120分即可落户上海。这体现着着上海户籍改革带来的松动，以及公共资源的重新调配。虽然这对于青年流动人口而言仍是一个很高的要求，但改变正在发生。
在制度的基础上，农村流动人口的观念也被重新塑造。李强在研究中发现，农民工的年龄结构表明农民工是循环流动的，年轻的不断外出寻找工作，年长的便开始返回家乡。他们融入城市面临诸多困难，由此锁定了他们的生活目标，因此他们大多清楚自己终将回去，他们的家人也有着相同的预期。
被锁定的生活预期最终将形成一种固定的生命周期，即年轻时就应当在城里挣钱，而年长之后就应当回到家乡。这种生命周期很大程度上扭曲了推拉的作用，例如青年劳动者在城市中尽管出现巨大的阻碍，依然不愿意返回家乡。
表格来源：李强.影响中国城乡流动人口的推力与拉力因素分析, 2003
从上表数据容易看到，尽管这些外出打工者们有极大比例遭遇失业和身无分文的窘况，但“回家乡去”几乎不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项，因为在这样一种周期性的观念里，“回乡”有着特定的时机，而年轻就应当在外闯荡。就算一时受挫被迫离开奋斗的大城市，他们仍旧不甘地思索着卷土重来。我们至今想起超越曾经在空间发说说“有人能借我五十块钱吗？”仍旧会十分心疼，但遭遇如此窘迫与窘迫中的苦苦坚持，或许在这样一个群体中并不罕见。
总之束缚于城乡二元体系下的农村流动人口，最终形成了由出走到回归的生活周期，年长者回来了，年轻的人会再离开，人群如同一个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钟摆来回摆荡，永不停歇。在这样一个基础上，我们或许更能理解超越的经历所代表着的是什么，而她的努力终于突破的是什么。
四、结语：作为打工仔的超越
在北京我认识了一个月芽，她来自超越的故乡江苏盐城，十五岁时因为父亲赌博欠债她被迫辍学，在家呆了几个月后，她和父亲在车站大吵一架之后来到了北京，已经在这边生活三年了。期间换过好几次工作，现在在老乡的店里上班有了两年，工资也慢慢涨了起来。她每个月会有两天假，每年过年时会回一次家。
她说自己在这边朋友很少，休息时候也大都在宿舍里蒙头大睡，现在有时间偶尔会去机场接一趟超越的飞机。聊起自己时候，她显得很轻快，仿佛这些都理所当然并不是什么负担。尽管我比她年长，却绝没有这样的勇气与聪慧面对生活如此的挑战。
她说：“我对超越是老乡的那种支持……超越做的缝纫机工作、服务员工作，这些我都经历过，我都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少女偶像杨超越，她的身后可能真的有着这样一群追随者，是一个常常沉默着、却又最贴近她的人群。
我的前文许多地方引述了李强教授的研究结果，然后这一研究距离今天已经过去十余年。在今天，这一种周期正在遭受越来越多的冲击，新生代打工者在大城市中，更多将“发展”而非“生存”作为首要目标，并期待着更好的融入与更长久的居留。他们在十分年轻时便离开农村，不再掌握农业产生技能，也更加认同城市的文化社会环境。在这样一个时期，乡村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城市还没来得及离他们越来越近。
超越是在这样的时候横空出世，向我们讲述了一个精彩而传奇的故事。2018年“影响中国”颁奖词说道：“这个年轻女孩身上折射出一个时代普通人的希冀与梦想”，这是一种光亮。她说自己最想要的标签是“打工仔”，而这个标签背后的确有太重的重量。我们等到了看到了一个超越，而在中国的大城市里还有无数个超越在奔波和拼搏。这不是一句空话，我们在这个故事里看得到自己，看得到千千万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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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R].北京人口出版社,2013
[2] 李璐颖.城市化率50%的拐点迷局——典型国家快速城市化阶段发展特征的比较研究[J].城市规划学刊,2013(03):43-49.
[3] 盐城的基本情况参见《盐城市县概览》, 韩建勋等, 1988
[4] 本处与下文中的经济数据来自相关年份的《上海统计年鉴》与《盐城统计年鉴》
[5] 李强.影响中国城乡流动人口的推力与拉力因素分析[J].中国社会科学,2003(01):125-136+207.
[6] 理想升学比=（中等专业学校+职业高中+技工学校+普通高中）录取人数/初中毕业人数，这个指标是我生造的，因为有中心城市辐射影响等可能很不准确，姑且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