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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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县营业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厅一个曲尺型的大柜台,柜里预备着各类茗茶,顶上则是行情显示大屏。炒股的人,每天九点开市,每每花四块钱,买一盏茶,——这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块--靠柜台外站着,热热的喝了盯盘。倘肯多花二十,买一些茶点,在二楼大厅就有专门的座位;如果资金雄厚,就能进大户室,有自己的包间和操作台。但这些股民,多是闲散游民,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西装革履的大户,才踱进店面旁边的大户室,要烟要茶,慢慢地盯盘操作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县中心的营业部当经纪人,主管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西装大户,就在外面做点事吧。外面的游民散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看哪只股票涨的很猛就冲向柜台,下单后赖着询问成交没有,又亲自计算手续费印花税,核对无误后才心满意足的走开:在这严重的拖沓下,交易效率自然很慢,散户们推推嚷嚷,经常扯皮打架。所以过了几天,主管又说我干不了这事。辛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门给发票盖章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管是一副凶脸孔,经理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盯盘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长夹杂着些伤痕,唏嘘的胡茬上面总是灰蒙蒙的粘着些东西。穿的虽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皱,似乎十多年没有洗,又没有补。他教人说话,总是满口MACD、三周期共振,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且一直在附近的宜季修车所帮二叔修车,别人便替他起了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营业部,所有盯盘的人便都盯着他笑,有的叫到,“孔乙己,你买的股票又跌停了吧!”他不回答,对经理说,“限价26,补仓1手中石油。”便排出红彤彤的一摞钞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到,“你一定又偷卖人家的电瓶了!"孔乙已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到你偷偷拿走客户电瓶,背着你叔拿去卖,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到,“换电瓶不能算偷.....偷电瓶!.....修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长线价投,金字塔型补仓摊低成本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上过大学,读过金融专业,但终于因为天天逃课炒股而没有毕业,又不想进厂打工,于是愈过愈穷,没办法跟着二叔修电动车。幸而二叔人好,见孔乙己从小没了父母,便好心留他做事。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便是爱抄底。有点闲钱,换了那身破旧的西装便踱进营业部,赶着补仓。可是行情不好,抄底的股票大抵又连续跌停。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在我们营业部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配资款;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补足保证金,从账簿上删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抄完底,喝过半杯茶,涨红的脸上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投资吗?”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你怎么连半个涨停板都没抓到过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资本资产定价模型、现金流折现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管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管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和中年大妈说话。有一会对我说道,“你懂股利贴现模型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我便考你一考。贴现率是指的期望回报率吗?”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 ....我教给你,记着!股利贴现模型的计算公式,给企业估值的时候要用到。”我暗想我们当从事证券经纪业务的,主要赚的是交易赚手续费,股票值不值钱又有啥关系,又好笑,又不时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每期的股利现金流除以贴现因子然后求和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现金流主要包括四大类,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茶,想在柜台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大妈们听到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使给她们读盘讲解。“这股短期要涨,KDJ金叉....这股突破均线伴随成交量放大,是个合适的买点...”大妈们听完,仍然不散。眼暗都看着屏幕。眼看快划到自己实盘记录,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赶忙转身说道,“价值投资。做时问的玫瑰!”转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不割不割!要退市?坚定持有。”于是这一群力妈们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炒股。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主管正在慢慢的清查账目,打开平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三千块配资款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看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撞断腿了”主管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会,是自己发昏,竟偷偷跑进特斯拉车里想偷东西。特斯拉里头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车子启动想跑,刹车失灵撞墙上了,车头变形,花了两个小时才把人扯出来。”“后来呢?”“住进ICU 抢救了。“抢救过来没呢?”“怎样?谁晓得?曹县二环的老宅子,十亩菜地全卖了拿去救命,许是没救活。”主管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行情是一天比一天惨淡,眼看大盘将跌破2000;我整天的靠着柜台,无所事事。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股民,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加仓2手乐视网。”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竟靠着柜台席地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克,盘腿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尼龙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加仓2手乐视网。”主管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三千块配资款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按市价补仓“主管仍然同寻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东西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但说了一“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么会撞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息求主管,不要再提。此时已近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管都笑了。我开了单,盖好章,递给他。他从破衣袋里摸出邹巴巴的几张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加完仓,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主管打开记账平板说,“孔乙己还欠三千块钱呢!”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三千块钱呢!"到了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上了天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