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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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挨过这个神奇的年份,也许需要嗑个药,吸些粉。需要白日幻觉,给脑神经撒些毒性粉末——才能和现实分居一阵子。感谢隔离,给了我大量亲测的时间。

测评结果,最有效的是——《百年孤独》。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我将会回想起自己去见识这本魔书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并为这么多年一直没翻开第一页而浪费掉的那些肾上腺素而惋惜。(百年孤独体)

您和我都是人类,人类这物种的行为决定了咱们终将孤独。不信就看看马孔多里的人们,和那个百年孤独的大家庭。早在几代人前,当看到丈夫把全部家当三十枚金币在铁锅里化成一团漆黑的焦渣,再魔障多年试图把焦渣再炼成金子,乌尔苏拉祖母就觉知了这个家族、您和我、以及整个人类的秉性——一边造一边毁。

奥雷里雅诺上校临死前日日锻造小金鱼,一共十六条,每天做两条。做到第二十五条时,全倒进坩埚里熔化,重新开始。一直做一直熔,直到他“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的那一刻。人类毁了再建,建了再毁,一辈子无意义地、朝九晚五地重复。我们都是推石头上山、滚下、再推的西西弗斯,并不比炼金和做小金鱼更加不荒谬。

在马孔多,人性和自然此消彼长。家族人气最旺时,也是人类气焰嚣张时,自然则悄无声息。家族败落,人性意念松弛,没了人气,便瞬间被自然吞噬回野性中去——红蚂蚁会像洪水一样奔上楼去,声音震耳欲聋,岩浆似的盖没长廊;人则挂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慈悲,任凭蜥蜴和老鼠在隔壁教堂里争夺领地。野性喷张,人性颓败,直到“全世界的蚂蚁一齐出动”,把家族最后一个人——只剩下一张肿胀干瘪皮的猪尾巴孩子,拖回巢去啃光。

终了,房间内一切人类踪迹除净,只剩那张记载家族终极宿命的羊皮卷:“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最后一阵风卷走了马孔多。

被风吹走的马孔多降落人间,就是人类不断在重复的故事。从创世纪的小冰期,进入温暖的塑料棚,人类在温水煮青蛙般的环境里,把几代人磨练出的应变力、抵抗力和生存能力,在不知不觉中满满磨丢,大家用一种姿势躺好,闭着眼睛享受暖暖。然后,或是战争,或是经济危机,或是大自然的不满,或是从天而降的瘟疫——塑料棚里突然降温,持续降温,直到迎来一个大冰期。完全没有抗冻能力的人们,没了人气,没了调节温度的本领,也没了忍受寒冬的意志力——最后整个世界再次回到加护病房。漫长的恢复,重新循环。

人,就像布雷迪亚上校,不为自由,不为保守,仅是为了自己身体里无处安放的躁动而躁动,把地球变成平的,然后疏远彼此,再隔离;把常态变成非常态,再把非常态变成新常态,直到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天天推石上山、滚下来、再推上去。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啊,在这本魔书中读到了自己没有意义的人生,已经在疫情中有了颓废的快感。

但让我更悚然的是失眠症。

那天夜里,印第安女人发现丽贝卡坐在摇椅上,吮着手指,双眼像猫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心中立刻涌满了恐惧和难逃宿命的凄苦。她在那双眼睛里认出了那个无比恐怖的疫病——失眠症。

这是马孔多的宿命。就算逃到天边,这致命的疫病也会穷追不舍尾随而至。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是失去睡眠,而是失去记忆——人们会慢慢习惯无眠的状态,开始淡忘童年记忆、身边物体的名称和概念,然后是身边人的身份,最后是自己——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从此只剩下夜以继日地工作,无穷无尽的时间和空白。谁也逃不了。

失眠症让我想起卡尔萨根老师《魔鬼出没的世界(The Demon Haunted World)》:

“当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依赖信息和服务业、关键制造业滑落他国、尖端科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代表大众利益的人不知所云、大众自己批判思维退化,辨别真伪不再重要,感觉良好即为真...…的时候,她便在不知不觉中退回迷信和黑暗……人人庆祝无知(celebration of ignorance)。

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了批判思维和判断能力,情绪按键人手一个,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只要那个“合适的人”或者"合适的情绪"出现,遂集体失智,无问对错——不管是在市场上、议会里、街头巷尾、还是广场上。”

在信息泛滥,真假难辨,哲学不再被尊重的时代,人类失掉判断力,和失忆有什么不同呢?

逃避思考,失掉记忆,才能得到平和与安宁。而那些还在思考的人,都只能像野人一样逃进森林里游荡。

当我们发问、生疑和思考的能力退化干净,照亮黑暗的那盏灯也就灭了。人类本来就很脆弱的认知和判断力,也变成了玻璃,一碰就碎。空气中充满焦虑味,人不自由,无所适从。

结果呢?如尼采老师所说:"知道的越多,懂得越少(knowing more and more about less and less)"。

越来越少,直到失去记忆。这也许就是大自然的选择,谁也无法逃脱的失眠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