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第七章 云上于天(上)

发布于: 雪球转发:0回复:0喜欢:1

怪盗团团长裴培是本书(即《国士无双》)的唯一作者和著作权人,保留所有权利。欢迎合法的、征得作者同意的转载和分享行为,也欢迎读者以各种方式对作者提供反馈。小说中使用的插图,来自互联网公有或免费领域,作者确信可以免费做非商业使用,但是并非原创图片。谢谢

第七章 云上于天(上)

风从沂水对岸吹来,雨点打在脸上生疼。河滩上除了乱石和污泥,就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周齐光好几次差点陷进去。郦玄一路趟着水坑,用力踢散乱石,在污泥中踏出一条道路,直达獬豸身前。光晕正在消散,周齐光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直视那个东西,不用担心眼睛被光芒刺瞎了。在他身后,武士们正在迅速追赶上来,在河滩上形成一个半包围。

獬豸趴在浅水中,毛发被河水浸透,沾染了河沙。璀璨的光晕逐渐缩小,只能勉强环绕它全身,从靓丽的七彩变成单纯的洁白,亮度慢慢变暗,如同游丝一般若有若无。它头上的独角还是锋锐无比,令人心寒。没有嘶吼,没有张牙舞爪,它用冷峻的目光扫视身前。那目光的焦点飘忽不定,好像没有盯着任何人,又好像盯着每一个人。这就足以让每一个武士裹足不前,包括王宇在内。

王宇一直自以为无所畏惧。六岁时,临淄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左邻右舍也战战兢兢的躲进了破旧的屋子里。不知为何,母亲惊恐地说:“你快跑,搞不好是来抓你的!”王宇没有父亲,母亲病弱,实在无处可跑,他就坐在自家墙头,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卒巡行街道。一个穿着大铠的军官看到他,厉声怒喝:“小孩子看什么?快下去!”他才无可奈何的跳下墙;那些士卒当然不是来抓他的。可是,在经历这场惊吓之后,母亲再也没有起过床,一个月后就死了。他开始学习变戏法、讲笑话,在街头讨饭为生。七岁开始,他经常爬上临淄城墙,这一点都不难:城墙内侧是夯土,没有包砖,带着坡度,只要准备足够的初速度和体力,就能冲到半截处;接下来就是凭借耐力爬上去了。临淄南门附近的街道,穷困衰落,人迹罕至,唯有野猫和老鼠互相追逐,是他少年时的乐园。

十二岁那年,王宇第一次杀人,因为强盗要侵犯他的家。他家空无一物,入侵了又能怎么样呢?那个人白白死在王宇的刀下,只有一刀而已。利刃刺进活人胸膛的感觉令他至今难忘,在那一瞬间是爽快感,接下来是惊慌和恐惧。强盗流的血很多,浸透了家里唯一的毡子,他不得不丢弃这件母亲的遗物。如果没有这起意外,他至今还会在街头游荡,不会入选羽林军,更不会入值金马门了。

此时此刻,王宇明白了:真正的恐惧不在刀刃上,也不在铁枪头,而在于凛然不可侵犯的威慑力。他在第二次杀人之后,受到临淄县令郭婴的亲自审判(此人现在是齐国的内史)。郭婴本来对他嗤之以鼻,想随手判他一个流罪;但是,在阅读全部案卷之后,他改了主意,或许是王宇的胆气打动了他?郭婴把他关在临淄县衙的后院里,说起来是犯人,住的却很不错,每天还有浇了肉汁的小米饭吃。七天后,几个甲士给他带来一副铠甲、一卷竹简:“快试试合不合身!你会写字吗?”王宇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披上铠甲,被带到齐王宫的后门,穿过幽深的御苑,高大的宫墙之间有几个不起眼的值班房。对方说:“你先在这里宿卫,不许偷懒!”所谓宿卫,就是三班倒的值班,经常要一动不动的站立守卫到凌晨。不值班的时候,有人来教他写字、习武。有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跟他一起宿卫,看起来都是出身贵人,他们很少说话。

在御苑宿卫的几个月,王宇表现很好,铠甲从不生锈,值班时从不打瞌睡,遇到风吹草动立即上报。有人带他去见太傅兼卫尉卢昭,那是个头发苍白、表情凝重的老人,手里总是玩着一枚银质印章,脖子上青筋暴露;卢昭又让他跪在金马门的御道边,远远地向散朝归来的齐王谢恩。这些贵人身上都有威严,齐王的威严甚至让人不敢呼吸;然而,与獬豸的威慑比起来,就像烛光与日光相比了。此时此刻,王宇的腰间挂着剑,袖子里藏着匕首,背上背着弓箭,可是他什么都不敢动。他看到几步之外的周齐光颤抖着拔出长剑,只拔到一半,就再也无法继续。就算拔出剑又怎么样?刺向獬豸吗?还是砍过去?这个念头本身就不可接受,无法想象……

郦玄站在众人之前,獬豸身侧,只有三五步之遥。太近了,看着就觉得危险,獬豸只要举起爪子,就能把他拍个灰飞烟灭——那是肯定的。郦玄已经在那里站了几百次呼吸的时间,王宇不敢想象他是如何维持呼吸的。郦玄的眸子一动不动地落在獬豸身上,表情几乎凝固,只有嘴唇还微微颤动。他的手没有按着剑,而是双手紧紧绞在一起,靠近胸前,好像在感受自己的心跳声。王宇看得出,他全身僵直、肌肉紧绷,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在积蓄力量?又过了几百次呼吸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敢移动一分一毫,只有云层逐渐散去,雨彻底停了,阳光照射下来。獬豸暗淡的毛发不再反射出夺目的光芒,只有独角的色泽仍旧可以与美玉相比。它的眼睛仍然熠熠生辉,那是自身的光辉,不是反射的阳光;阳光岂有如此冷峻?

郦玄向前走了一步,獬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王宇感到胃部抽搐,一股酸味在齿间弥漫开来。周齐光几乎要挣脱无形的束缚,拔出剑来,可是终究没有做到。郦玄又向前走了一步,步履很轻,悄无声息。他的脸被雨水浸湿的头发遮住了,没人看得清表情。还有最后一点点距离,獬豸猛然震动了一下,好像在用前爪拍击河滩,溅起无数水花,几块小石头飞了起来;整个河滩都在震动,是那种从大地深处传来、穿透力很强的震动,简直比地震还要可怕!

“啊——”一个武士无法控制地尖叫出声。周齐光回头,还没看清是谁,又有好几个武士发出了同样的尖叫。有人双膝跪倒在地,有人用佩剑勉强支撑着不倒下,更多的人头晕目眩。王宇用尽了最大的毅力,才克制住没有叫出声。他无法分辨,那种难以驱散的恐惧到底是来自生理还是心理?盛夏时节,调皮的男孩子可能会跑去死气沉沉的深湖游泳,游到湖心才感到巨大的压抑——那是未知深湖的恐惧感,就像獬豸现在带来的恐惧感。王宇几乎要脱口而出,恳求郦玄:不要再前进了,赶紧抽身离去!

可是郦玄只是暂停了一下。獬豸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如同骏马的嘶鸣,带着金石的回声。那是所有人第一次听到獬豸的呼吸声,原来它真的会呼吸,会发抖,有感情!郦玄向前走了最后一步,他与那个东西的所有距离都已消失了。王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一次如此全身颤抖还是自己被破格提拔他成为执戟郎中、宿卫金马门的那一刻;上上一次则是拔剑杀死临淄城中赫赫有名的恶霸。

郦玄伸手触碰獬豸的角,就像一个孩子伸手触碰水上的荷叶。獬豸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低鸣,不像任何一种野兽,倒像是某种鸣禽,只是声调更低沉。他的手自然地下移到獬豸头上,顺着浓密的毛发,轻轻抚摸。毛发沾满了泥浆和砂石,不会太柔顺;他用上了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捋下大颗的砂石。獬豸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前足缓缓下沉,不再是半卧的姿态,而是彻彻底底地卧倒下来。他直视獬豸的眼睛,看到其中的光辉丝毫未减,只是不再咄咄逼人。他的视线移向水坑,獬豸的前足深陷其中,呈现一种不自然的角度。他不禁俯身想去触摸,但是手伸到一半就停下了;不能冒这个险。在彻底放松下来之后,獬豸的神态带着明显的痛苦;每一次喘息,前足都会颤动,连带着整个身体一起颤动。

郦玄恋恋不舍地退后了两步,转身朝向众人:“它的前腿好像断了……”

周齐光向前走了两步。獬豸温和无害地躺着,光芒全部消失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场也不复存在,与一只受伤的梅花鹿别无二致,让他抑制不了触碰的冲动。郦玄摇了摇头,周齐光的手终究没有伸出来。他虚心地询问郦玄:“现在该怎么办?”

“用工具把它的前腿挖出来。肯定很疼。”郦玄难以掩饰怜惜之情,“你的人有带铁锹吗?铲子?”

周齐光说:“有两把铁锹。”

“那就赶紧动手,不要怕,有我在。”郦玄急切地说,“莒县离这里有多远?应该没有八十里吧?赶紧派人去城里找一辆大车,至少要四匹马拉,把它拉回去。”

“这种穷乡僻壤去哪儿找四匹马拉的车?”

“四头骡子也成!放在这里会有危险的!”郦玄简直是在怒吼,但是没有说是什么危险。

周齐光鼓起勇气,仔细端详獬豸的正面。看起来远比昨天的样子黯淡,但是瀑布一般的毛发、刚健的肌肉和流线一般的身型,仍然散发着一股神采。“腿断了,治得好吗?”他恳切地问。

郦玄毫无自信地摇头:“不知道……先运回城里吧。”毕竟,以前从来没人见过活的獬豸,更别说受伤的獬豸了。

周齐光收拾了一下心情,马上转向部下,开始以极高的效率发号施令。突然,在人群后方,他看到了那个提供线索的乡民向导;他险些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乡民全身都湿透了,他的粗布衣服本来就不防水,头发完全散乱,活像一只落汤鸡。周齐光对他勾起手指:“你过来!”

乡民愣了一下,确认指的是自己,从众人之中怯生生走出来。周齐光说:“再过来一点!”乡民机械地继续向前迈步,还没有走到五步之内,周齐光已经拔剑在手。铁剑寒光一闪,刺破乡民干瘦的胸膛,仿佛划破一只麻袋,血浆无力地喷洒在沙土上。他看着乡民跪倒在地,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为了保险起见,第二剑落在了颈动脉上,这次喷出的血液更多,他轻巧地跳开,不让一滴血落在自己身上。

郦玄张口结舌地看着乡民的尸体,久久不能恢复常态。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周齐光心想,难道你没见过为了保密而灭口吗?倒是下一个,或许就该轮到你了呢。郎中令双手紧紧握住剑柄,生怕手心的汗水导致滑落。从偶尔几次握剑的动作看,眼前这位丞相史可能精通剑术,然而他只是一个人,我们这边有三十人。问题在于,真的要对朝廷的丞相史下毒手吗?事情的进展太快,郎中令来不及思考……

一声响亮的口哨,唤起了远处缓坡上休憩的鸽子。鸽子在空中盘旋,向口哨的来源——郦玄接近,但是郦玄又发出了几声急促的口哨,鸽子在空中急转弯,越过沂水向西面飞去。不好,是信鸽!当周齐光想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怪不得丞相史的身边总有鸽子环绕,怪不得昨天也两次飞出奇怪的鸽子,原来那根本就不是野鸽子。想想就知道,信鸽携带的信息肯定是早就写好的,只是选一个合适的时间放回去罢了。周齐光面如死灰,差点跪倒在烂泥地上。

丞相史叹了一口气:“郎中令大人,刚才其实不必杀人的。”

郎中令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不必的。”

“那是产自洛阳,训练有素的信鸽。”

“飞的很快吧?”

“顺风的话,一个白天能飞千里。到洛阳只用两天。”郦玄的脸上没有笑容,周齐光却觉得他在嘲笑自己。洛阳是朝廷在关东最大的直辖城池,素有天下咽喉之称。除了京师长安和函谷关守军,朝廷最精锐的军队都部署在洛阳,及其四周的荥阳、成皋、伊阙、邙山等战略要地。

“好了,看什么呢?吩咐你们的事情,就去做!”周齐光收剑入鞘,驱使部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天黑之前,必须从莒县找到大车和拉车的骡马,否则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