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也不过三餐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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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前。

在我年轻时,和大多数记者一样,拥有一段充满激情又接地气的时光,薪水很低却快乐充实,身上有那么一点“锋芒”,心中有那么一团“正义感”。怎么激情呢?看到社会不公平的新闻,谁谁谁被拆了房子,谁谁谁被性侵了,立即放下手头的选题,义愤填膺地发表评论,狂骂起来。

那是2011年的秋天,空气闷,干燥。我从北京赶到保定某地采访。看着一条条宽阔平坦车来车往的水泥大路,农村的小洋房正在火热建设中。天呀,农村的房子好清新呀,好漂亮啊。

只是我没有想到,来自真实世界的打脸,总是猝不及防的。村庄遍布拆迁车辆,以及各种“社会人”。按照当地农民的说法,村干部在农民不知情时,偷偷卖掉了村里的300亩果园和农民自家的300亩耕地。后来,外地打工的农民回家,发现耕地没了。

到了村里,访问了村民,核查了补偿数字,询问了拆迁内容。采访过程中,突然被一拨人阻止了,箍住我的脖子,将我拖到旁边的街道上。没多大工夫,我就像只破麻袋一样被扔到街角,软绵绵地躺在地上。

触动了人家的利益,人身安全被威胁,选题被停止。

作为一个无力个体,我有时也很懦弱,没什么辙,只能回北京。

回到北京,便躲进小楼成一统,潜进书中,翻得书籍越多就越悲怆,那时只觉世界上最苦的就是中国的农民。

恰好,没过多久,顶层制度设计者提出“任职最后一年要做好五件事”,其中一件事情就是“制定并出台农村集体土地征收补偿条例”,各大新闻网站的头条推送让我兴奋不已:出台《农村集体土地征收补偿条例》,将从法律上,真正保障农民承包地的财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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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大新闻APP已经推送了出台《农村集体土地征收补偿条例》,我准备做一个深度文章。而当时顶层制度设计者周边的经济学家是陈锡文。

听闻陈锡文在三农问题上特别专业,我便去北大听他讲座,看能不能找到《农村集体土地征收补偿条例》更具体的料。

坐在北大,等陈锡文的时候,有个红衣女孩子背着书包,满身朝气地从我身边走过,抱着一堆资料坐在了我前排。教室人少,她跟同伴聊天也不避讳:“不知道陈锡文老师在土地制度改革方面有没有新思路,现在一刀切的搞拆迁,拆后农民的利益怎么补偿?怎么保障?……很多地方矛盾激化很严重了。”

我虽然闭目养神,却是耳听八方,我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便在后排瞟了眼她,从侧脸看出这是个长相极好的女孩,称得上肤白貌美。她好像感觉到有人看她,往后一扭头,目光正好和我对上。我对她点头笑笑,她也呲着一口大白牙回以微笑。

陈锡文是高级官员,他的讲座,幽默风趣,段子能抖出一股股温暖的味道。课堂气氛很快松弛起来,趁着小组讨论,我和前排的红衣女孩几个人也慢慢热络起来。随着气氛热闹起来,红衣女孩摘掉红色鸭舌帽,头发油晃晃一片。

我看着他们:“你们刚从村里出来?”

女孩微怔:“我们去农村调研刚刚赶回来上课,你怎么知道的?”

“你帽子和袖口上还有泥巴点……”我心说,你们这状态跟我去农村采访刚回北京的状态太像了。

这个女孩就是火火,一度成了我的好朋友。

这是我跟火火第一次见面,她对中国土地制度“同权同价”“土地确权”的看法,给我带来很大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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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土地制度改革方案因各种原因搁置了。

在了解中国土地制度的复制性之后,我非常清晰地看到知道:就算站到高层,也无法完全左右自己。当然,土地制度改不动,无非就是背后的利益格局,地方政府,银行,开发商。这些道理,其实之前就明白,但是,当看到顶层设计者也无法破除利益格局时候,对我的震撼,还是挺大的,让我夜不能寐。我终于,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那时,火火知道我是“惩恶扬善”的记者后,要了我的邮箱,把她知道的土地制度改革资料梳理出来,发送给我。当时还在读研的她,对穷困线上挣扎的人满是悲悯,甚至把她导师、师兄等各种人脉资源介绍给我,所以,我总能比其他记者更快拿到一线的独家采访资料。

那时,火火的时间比我这个修福报的996宽松很多。

她坚定认为我是正义的屠龙少年,就主动揽下我文章的校对工作。其实我们报社有专业编辑和校对,但社里为了各方面正确,我们这些人的表达往往被限制在一个圈里,匠气很重。

有次,我试着让火火编校了一篇文章,结果真让我惊喜,语言风趣、文字洒脱,政治正确下,观点犀利一如其人。

那些年火火对我的帮助是实打实的,我撰写刘某军稿件前夕,找不到刘某军身边人的联系方式,无法核实媒体上报道的刘某军睡杨幂等细节。火火托了她的导师,导师的朋友,导师朋友的律师朋友,绕了好几圈,最终帮我和刘某军律师搭上线。刘某军的文章发表之后,让我拿到了官方的新闻特等奖。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拿奖拿到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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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因为记者不需要坐班,所以,火火和还不是gay的“凡凡”,只要没事便坐地铁来我家蹭饭。她俩在地铁还有八站到达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就开始炒菜,等她俩到的时候,我正好将一道道热菜端上桌。

火火爱吃藕盒,于是“炸藕盒”成为我的厨房主打菜。火火爱月季,于是我在阳台搞了三五盆月季小盆栽。我向来是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

做记者后,我常年在暗处调查,凝视黑暗的东西太久,黑暗也会凝视我,利刃会磨钝,烛光会暗淡。身上难免有些阴郁的气质,但身边有这么一个帮衬自己的倾听者,还三不五时带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聊聊时事、头脑风暴经济热点和趋势,让我对北京也有了一丝热爱,乃至升起生活的活力和乐观。 

只不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更何况两个本来就如骄阳一样炽烈的人。

2016年,我写了一篇自以为很漂亮的新闻,先是新闻上热搜,结果被《人民日报》点名批评,点名批评的又上了热搜,理由是我所写内容只是一个未经官方发布的初步草案,称“怎么管、怎么做,还没有最后敲定,只是一个初步想法而已”,在火火看来,消息没有走官方渠道发布之前,我揭露的所谓独家消息显得十分可笑。

当时我脸涨得和藕盒一样,倍感委屈。我长年接受的理念,如果事实是客观发生的,只要不涉及国家机密,不违背法律法规,就是可以报道的,为什么还要走官方渠道。

可在火火看来,我大错特错。

出来?纵观这几年,你写了一些爆款,自以为“伟大”,实则如烈火烹油,很多时候报社只是把你当成流量的“枪”罢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觉得你是黄雀,其实你只是个螳螂而已。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要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趁此机会赶紧低调转型吧,不要把自己卷进报社“工具人”的漩涡里。

那时的我,自认为自己有诸多光环在身,骄傲不可一世,自认为自己才华横溢,谁批评我一个点,我立马炸成刺猬,恨不得甩对方一身刺。最重要的是,我坚持认为我没错。似乎心灵遭遇委屈时候,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最讨厌别人圣母一样的给我分析利弊。

火火,以及她圣母般的话,就像一把刀,直接把我心肝脾脏肺割的稀碎。

之后,我单方面跟火火做了切割,即使她在微信、微博各种call我、艾特我,我也不再回复。

最后她还拿出杀手锏,要给我介绍高颜值相亲对象。

我更加气愤,彼时的我雄心壮志,是要建立宏图霸业的,我看起来像那种沉迷男色的女人吗?反正看不顺眼的人,做什么都不对,于是我直接正面刚硬回复,“我就一跑江湖的,脑子笨,配不上你们坐庙堂的。”

至此她也不再联系我,朋友圈从原来彼此点赞、评论,到后来,我屏蔽她的朋友圈,视而不见。

5

日子过得很快,浑浑噩噩,转眼就到了2021年。

这些年,特朗普卸任了美国总统,把宝座让给另一个间歇性梦游的老头儿;时代悄悄转身,疫情莫名其妙地来了,全国停工很久后好像走了,结果换个马甲又回来了,人们蠢蠢欲动开始担忧疫情。

这些年,我坚持不懈写了很多文字,期间被关过小黑屋,当了好几次被告,但是我期待的雄图霸业,我连毛都没摸着。过去几年的经历,跟出差坐过的航班一般,月亮在舷窗外,机身下就是厚厚的云层,碰撞得电光火石,如梦如幻。

我自诩要成为惩奸除恶的女侠,一直不甘于平庸,然而面对现实,却又忍不住劝自己:

平凡,也挺好的。

然而,转折也会不经意发生。

4月份,我参加朋友的饭局,人差不多到齐后,饭局主持人却站在门口向外看道,“大家稍等,火火马上到了。”

我心里一跳,顿时“近乡情怯”,我跟火火闹崩,后来我落魄江湖时,才慢慢后悔。

当年,火火帮我联系采访对象,帮我修改稿件,简直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我一直刻意遗忘,可是猛然面对故人,那些旧人旧事,便此起彼伏地从我眼前闪过。

片刻,火火走进来。

一阵寒暄后,她走到我面前,感慨道:“好久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副模样?”

话语里没有一丁点生疏,好像我们昨日刚刚分开。

我站在火火面前,百感交集:“一言难尽,大概是……我命运多舛吧。凡凡还好吧。”

火火靠在椅子背上,缓声道:“他结婚了,又离婚了,然后又结婚了,他事业做得好,算是扎根在北京了,只是一直没有孩子。”火火说话不紧不慢,我没有插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

“算是社会性死亡了吧。”

火火闻言,脸色凝重下来。忽然道:“那你肯定很难过吧。你那匠气的写作技巧,是那么多年如一日般,冬三九夏三伏的写出来的,是多年如一日的求索才悟出来的。那只是你一技之长,也是一个人的精魄所在。你在在媒体里社会性死亡,相当于七魂去了六魄。”

我轻笑了一下,说,也挺好的,山河也不过“一日三餐”。

后来火火和“凡凡”常常过来看望我。

看看湖,划划船,然后找餐厅吃个饭,晒晒太阳,安稳度日。因彼此已走过生命半途长路,因为年轻时少的桀骜与风霜褪尽之后,知道悲欢甘苦,知道世俗世界的样子,知道时光容易流逝真情难留,所以不想辜负。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凡凡”,和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