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月，安吉丽娜·居然行女士第一次来到石家庄和平西路539号的三鹿集团，和平西路车流不息，路对面的公园树木林立，公园旁一直在赶工的奶农忙忙碌碌。
当时，三鹿集团是中国最大婴幼儿奶粉生产基地，奶粉销量位居全国第一。
“迎接另一个晨曦，带来全新空气，气息改变，情味不变，茶香飘满情谊。北京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13年后，回头看，北京奥运会主题曲以乐观、包容、大气的歌词，制霸全国大街小巷。
也许是国运某种安排。
2008年，是中国经济转折的关键一年，有勇气就会有经济奇迹。上证指数突破6000点，“四万亿”投向中国市场，开启流动性宽松时代，一切随风滋长，中国房地产市场迎来黄金时代。
这一年的1月18日上午，石家庄“三年大变样”动员会。
一位高级干部，灰色外套、黑色西裤，走到主席台，秘书默契地扶了扶茶杯。
石家庄城建干部们确定了，这位高级干部就是河北省委书记张书记，其时，张书记已到石家庄主政五月。
1964年，18岁的小张，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的学生，再后来，成为一名喜爱腊梅的军工科学家。之后，转身步入政界，2003年10月15日，这位在国家科委工作13年、经中央任命的正部级干部，开始军工理想的实现——护送杨利伟，进入神州五号飞船。再后来，成为“嫦娥工程”领导小组组长。
从普通干部升职为高级干部，从江西到新疆，从新疆到湖南，从湖南到中央，从中央到河北，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转型国家的封疆大吏，张书记有机会仰望孙中山《建国方略》的规划和设想，并叩问18岁的崇高军校理念。按规定，省部级干部年满65周岁，要办理退休手续，时值62岁高龄的张书记，几乎与更高层次的事业路线无缘了。
还有三年就要退休的张书记，可能不愿接受年龄侵袭的宿命。
2007年8月，张书记的车停靠在省委大院，车上落满灰尘。
很快，他调研了解到，石家庄市区174平方公里，每年燃烧原煤800万吨，每年产生粉尘3.5万吨，每年排放二氧化硫6万吨。
张书记坐在主席台，一言不发，手里多了一叠文件，提出“三年大变样”，要用“三年大变样”来荡涤雾霭潜留给石家庄人的晦暗心理，每年要淘汰100万吨燃煤，要大气魄地拆，要坚持大手笔地拆，要所向披靡地拆，要成片地拆。
“三年大变样”，三年时间，投资1600亿，倾全市之力，主打城建牌，让石家庄的交通、住宅、管理大变样，也能去掉河北1.1亿吨的钢铁产能。“三年大变样”并不为全国人民所关心，但是石家庄城市发展史上的大事件。
两月之后，被开除党籍的原河北省省委书记程维高确诊肺癌。此时，草长莺飞，春意盎然，万物随风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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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庄西靠太行山，东接渤海凹陷接壤地带，坐落在华北平原上，地势平坦。
1902年的京汉铁路和1907年的正太铁路，两条火车一起拉来的城市，石家庄是在火车站基础上扩建的，1910年，火车站旁增盖宽敞的仓库和一排土坯厂房，以及后来的现代建筑——正太饭店。
火车站是石家庄这座城市撑门立户的重要财富。
1902年，京汉铁路在石家庄设站，命名为“振头站”，因为火车，这里贸易、工业、纺织业发达。也因为火车，这里鱼龙混杂，有的经商，有的打工，有的乞讨，有的旅游，来来往往，催生了中国最大黑社会帮派——“振头帮”，还夹杂着 “白鞋帮”“黑鞋帮”。
1995年7月，“振头帮老大”张宝林的夜场店，生意红红火火。
张宝林竞争对手孙大洪持刀列队而进，唱歌、喝酒、吃饭、挑衅、不结账，你来我往，孙大洪箍住张宝林的兄弟，将其砍成重伤，鲜血淋漓，其中一位兄弟右脸塌了，右臂有一洞，两手指宽。
张宝林得知此事，选择以牙还牙。
次月，张宝林指使兄弟向孙大洪开枪，枪口穿透孙大洪腿部，两手指宽。未几，孙大洪发誓“血债要用血来还”，刺杀张宝林弟弟。须臾，张宝林枪毙孙大洪金主。
全国黑社会枪杀案，这一起，戏剧性最强。枪手模仿了《教父》这类好莱坞黑帮电影中的桥段。
特别是张宝林替兄弟报仇的陈述，“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我张宝林是什么人，不用我自己说。我的兄弟我得为他们生命负责。这个仇，我要是不报的话，我活着也没意义了，活着都没意思了！？” 以至于不少人认为，当时的石家庄是十大恐怖城市之一。
石家庄警方倾全力配合，2000年，张宝林被判处死刑，次年，孙大洪被绳之以法，其后，张宝林和孙大洪的外围成员树倒猢狲散，但这些外围成员并未完全消失。
2004年，中考毕业的我，从浙江转到北京，又转到石家庄，抵达石家庄火车站。石家庄火车站旁边，最著名的景点，全长56.9公里的民心河。民心河分为五条河道，“东、西、南、北、中”，当时，民心河恶迹横行比如，2005年夏天，我来到北国商城不远处的民心河段，绕了一圈，见到一块蓝色的帆布，帆布盖着的尸体，惨白而光洁的手臂，露在外面，一股混涩气息，迎面而来，这种难以描述的味道，在很长一段时间，让我看到河流就心惊肉跳。
一位石家庄朋友告诉我，死者先被偷，后被奸，再被杀。官方数据显示，2004年、2005年每年发生的死亡事件达到42起，2006年、2007年每年民心河的死亡事件超过20起。
由此可见，结合之前发生的故事，张书记所提的“三年大变样”，还是实事求是，石家庄需要变一变。
张书记的“三年大变样”谋划出来，其他人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很快，“一年一大步，三年大变样”的标语充斥着石家庄的大街小巷。
消息说， 2008年6月前，要完成全部“拆墙透绿”。
春风十里不如拆你。满大街到处都是挖掘机，从西向东，从东向西，从南向北，从北向南，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荡荡。河北师范大学西校区学生一起床，发现校门口的夜市，地摊，树木，全部被推掉。长安区四水厂路两侧的树木、饭店、批发市场，一夜之间消失了。
大部分拆迁是农村宅基地，或者棚户区，或者城中村，所有权属于村集体，乡镇，城市。什么《宪法》第八条，什么《土地管理法》，以什么样价格拆迁，一般的市民和农民难以知情，也难以分一杯羹。
2008年，石家庄的拆迁，投资900多亿元，真正“发大财”的是一个小圈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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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进入 “发大财”圈子里的人，其中之一是卓达集团杨卓舒。据说，2008年的杨卓舒已经代替“振头帮”张宝林，成为头号人物。
杨卓舒曾经是《石家庄日报》的一名记者，善于写软文，在《石家庄日报》表现出色，获评各种优秀，提拔为发行部副处长。1993年，他离开《石家庄日报》创办卓达集团，专注空手道，第一桶金，用一辆桑塔纳套现5000万现金，十年时间，卓达集团成为河北省最大的房地产公司。
2008年，卓达集团已在石家庄崭露头角，石家庄的户籍人口240万人口，有11万人居住在卓达，在“三年大变样”中，卓达集团承接着12个项目的旧城改造，12个项目的拆迁资金还是需要卓达集团自己先掏的。
这一年的6月的正午，杨卓舒还在睡觉。
杨卓舒每天从下午一点工作到凌晨四点，从凌晨五点睡到中午十二点，依然保持着记者的工作生活作息，下属叫醒杨卓舒，见一个人，纪勇已经站在门口。
杨卓舒发现，纪勇就一小公司的小老板，大骂下属一番，浪费睡觉时间。
后来，纪勇来到北京请教他的导演老乡王新民，王新民导演《燕子李三》《侠客行》《连城诀》，文化底蕴非常丰富，纪勇翻开落了一层老灰的《新华字典》，查询《水浒传》的生僻字，读了15天，总算读完《水浒传》.
就是用这个办法，杨卓舒和纪勇心心相印，打得火热，出席活动不带秘书带纪勇，纪勇成为卓达集团内部最靓的“仔”。
此时，纪勇是河北太极木新材料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板，他向杨卓舒推荐了太极木生产的建筑新材料，其原料主要是秸秆、木屑、玻璃、煤矸石、粉煤灰，俗称建筑垃圾，混合成卓达新材料，纪勇把卓达新材料的市场前景说得如彩虹般灿烂。
此时，杨卓舒也需要旧城改造的资金，他深谙空手道，第一捅金的那种空手道诱惑，又潮溢起来。
就是这样，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在一起，以卓达新建材为由头，发行理财产品，投资人投入100万元，拿到22%利息，如果公司没有上市，投资人拿到32%利息，敲锣打鼓地广而告之，很快，卓达集团售楼处像彩虹般一样灿烂。
张书记的“三年大变样”也一路凯歌，直到三鹿事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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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只有有心人，才会注意到，三鹿集团成为张书记的老东家中国航天员训练中心“航天乳饮料及乳粉”的唯一合作伙伴，全国唯一“航天乳饮料”专业生产企业。航天系统算是张书记的老东家。
不久，三鹿集团成为风暴中心，三鹿集团三聚氰胺事件在全国掀起波浪，排山倒海。
河北省出入境检验检疫局检验检疫技术中心检验出，三鹿集团16个批次奶粉中有15个批次被检测出含有大量三聚氰胺。在最关键的食品安全问题上，三鹿集团选择成为遮遮掩掩，公关公司花钱删帖，公司偷偷召回牛奶。
三鹿集团1956年诞生，在奶业表现出色，获评各种荣誉，2008月1月8日，三鹿集团“新一代婴幼儿配方奶粉研究及其配套技术的创新与集成项目”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
最终，三鹿集团股东自爆三鹿集团含有三聚氰胺。
之后，事件惊动了河北省领导，省政府直面问题，很快，查出三鹿三聚氰胺“元凶”是张玉军和耿金平。
2007年初，生产含有三聚氰胺的“蛋白粉”775.6吨，以每吨8000元至12000元不等价格出售，累计销售600余吨，销售金额高达683万余元，15％进入石家庄周边流入三鹿，其余的流进张家口。
在前所未有的声讨之中，有关部门各方合力，雷霆出击，石家庄市委书记吴显国、石家庄市长冀纯堂革职，两人离开“三年大变样”的舞台。
人民日报发表《道德是市场经济的基石》，文章开门见山就点出，“三鹿奶粉”事件发生至今，从层层剥开的事实来看，令人震惊的是道德的沦丧。我们放心走路，是因为我们相信车流会在红灯前停下来；我们安心睡觉，是因为相信屋顶不会无缘无故塌下来。没有这种基本的信任，社会就不可能正常运行；市场经济的基本秩序，也就无从存在。如果诚信缺失、道德败坏、是非不分、荣辱颠倒，文明底线失守，再好的制度也无法生效，再快的发展也会出问题。
我这篇文章段落一，反映黑社会问题，很多人可能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上一段石家庄的黑社会，但现在，应该能明白我的写作用意。
火车拉来的城市，石家庄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但因为火车，这里人来自五湖四海。
上个世纪，民间曾总结说，“石家庄是全国第一个解放的城市，拥有全亚洲最大的药厂——华北制药，拥有上百家棉花厂，拥有华北最大的集市，拥有全亚洲最大的化工厂，等等。
石家庄因火车站而繁华，但这里的人们，自火车站开进石家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正如保罗·卡鲁斯在《魔鬼史》中所说：“有些人首先崇拜的是得利的，其次是利己的，最后才是仁慈的。”
多年前，中午时刻，红旗大街十字路口的白天，小偷正在偷东西，人们抬着头赶路，纵容小偷横行，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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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鹿的三聚氰胺事件掀起中国“奶业改革”序幕，这是这座城市的价值所在。
但这座城市自己未必意识得到，当然，它们可能不明白“中国奶业改革”，可能更在乎的是，城市的面子没了。
经三聚氰胺一役，石家庄的“三年大变样”几乎偃旗息鼓。
六年之后，杨卓舒闯进北京一家媒体，扬言“弄死你，很简单”。
2011年8月，张书记离开，张记和“三年大变样”成为石家庄人们讨论的重要话题。2019年5月18日，石家庄市公安局裕华分局发出通告，号称年产值7万亿的河北卓达集团实际控制人杨卓舒父子投案自首。
如今，石家庄坐落东部，看齐西部，GDP落后于东面济南的1.1万亿元，南面郑州的1万亿元，背面北京的3.6万亿元。
很多人也不免疑惑：为什么背靠北京资源的石家庄，其它省会城市，都在大步向前，而石家庄几乎是在原地踏步。
作为，中国第一个解放的城市，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以及改革开放最开始的前十年，石家庄GDP排名第四，超过了南京、合肥、杭州、广州等省份，人均GDP排名第五，全国人都想成为一名石家庄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在新中国刚刚成立的1949年，石家庄遥遥领先其它省会，GDP超过了济南、郑州，和广州差不多。1949年，广州是1.9亿元，石家庄是1.3亿元。到了2020年，不要说和广州比，在整个东部，石家庄GDP已经连续多年在东部省会中排名倒数第一。
作为观察者，我曾经徒步石家庄、西柏坡、正定、赵州桥，接触沿线群众，品尝沿途安徽牛肉板面。沿途中，听到最多的坊间传言是——“北京是心脏，河北和石家庄是胸膛，河北和石家庄发展不起来，是为了北京的发展。”
这句话容易让人瞬间记住石家庄发展不起来的委屈，但细想，掩盖了一个事实：忽略了石家庄发展不起来的内因，用外因代替内因。苏州、杭州，背靠上海大树，底下依然在长草。
还是回到内因本身。
1978年及此前的计划经济时代，石家庄之所以发展相对还不错，还是人的因素起最重要的作用。
石家庄人看北京、唯北京、岁月静好的文化，搁在1949年到1978年的计划经济时代，搁在人情和圈子文化的社会，是完全吻合的，但这种文化搁在要求看市场、看江湖的社会，是落后的。
这四十年来，孔雀不落石家庄，同时，石家庄人才流失尤其突出，杭州、郑州、南京为什么超过了石家庄？石家庄没有211，没有构筑了现代城市的人才发展框架。
没有人才，就没有市场化，“三年大变样”，真正要变的是北方特色的官僚体制，落后的教育体制，要把要市民的道德提高起来，要让哪些纵容小偷的市民少一些，要少一些“岁月静好婊”。
没有奔流到海的大江，没有烟波浩渺的湖泊，石家庄不能仅仅聚焦北京这个“朝堂”，还要聚焦朝堂之外的“江湖”。
人生 人性 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