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说:受访者提供的上海贵酒直营线2023年9月员工收入方案示意图,“事聚”即指上海事聚贸易有限公司,为上海贵酒子公司,现已改名为上海天青贵酿贸易有限公司
根据凤凰网《风暴眼》获得的上海贵酒直营线某省分部根据总部方案做的示意图,公司会给出一个团队详细的打款和收入方案。比如一份100万的业绩,如果是一个由3名城市总+10名分总+50名承揽制(指兼职类员工)的团队来打款,那么,团队靠“员工收入”和靠“返利”能拿到85.2万。同时,他们还能拿到一定价值的酒。这种方案帮助团队迅速理解和消化明面上复杂的薪酬结构。
刘永强所管理的分部,整个团队的收入计算下来基本上都在打款金额的80%以上,除此之外,打款后能拿对应金额的酒和奖励的酒,即便把酒以一两折的价格卖出,也能赚钱。
上海贵酒的中高层管理人员,月入两三万很正常,作为省总经理,刘永强一个月收入最高能到10万。据他了解,有省总一个月能有30万收入。
图说:凤凰网《风暴眼》根据公司PPT资料及受访者提供信息整理的直营线组织架构
上海贵酒也设置了层层职级,鼓励员工推高打款金额。比如,从2022年开始,员工带单入职金额越高,就能获得更高的职级,拿更高的基本工资和提成。刘永强举例,打款10万,入职就是城市总经理,打款40万,入职就是省公司助理总经理。每个省公司都有对应的招聘负责人,专门招聘有经济实力,能持续打款的人加入。
2023年,公司面向员工推出专卖店政策——鼓励“员工”开上海贵酒专卖店,给予更高的支持,但同时打款金额的要求也更高,一家门店需首度打款并提货40万,还需要年度打款并提货300万。
这一政策直接将各省的负责人和分部负责人卷入不竭的“打款”游戏里。在2023年带单40万入职就成为省公司助理总经理的李刚,就是积极的响应者之一。政策一出,他就算了一笔账。开专卖店,首先业绩可以和原先一样,打款拿酒后,能有约83%现金回款+酒,还额外有两项优惠,一是一家店就有50万的装修补贴,二是每个月会有打款金额的5%作为房租补贴,“算下来不止门店没有成本,还在以前返利83%的基础上,多了5个点”。
心动的他计划开8家,先开1家试水,投入70万装修,累计打了300万款项,但公司承诺的所有专卖店装修补贴和房租补贴,还有酒款返利,并没有到位。
王阳情况更惨。他和亲戚合伙开了2家专卖店,还拉客户朋友开了6家,他提前垫付的8家专卖店的装修费就有400万,还打给上海贵酒600万,作为他开的两家专卖店的年度酒款。
这直接垒高了王阳的债务规模,他为此背负上千万债务,每个月利息高达30万。
02、不少“员工”都是假的
外界很难想象,这样的营销模式,会在公司形成什么样的风气。但很快,上行下效,内部滋生出另种业务造假模式——地方团队用假身份刷流水,攫取更高额回报。
在员工提供的举报材料里,监控镜头下,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员工,手拿着笔,正在签署一份份劳动合同,从代签,到代按手印,一气呵成。
图说:上海贵酒直营线某省分部举报造假员工的部分材料截图
“这是伪造假员工的一环。团队会批量从村里购买大量身份证,伪装成‘新入职员工’,还给办理社保、签订劳动合同。”刘永强告诉凤凰网《风暴眼》,这并不好找,需要满足“没有正在交社保”,且“年龄在60岁以下”两个条件,如果实在找不到,他们就用亲戚的身份信息。
他们还要为这些不存在的员工伪装出日常考勤,有内勤员工负责为“他们”在钉钉打卡。就连离职环节也设想好了,为了保证字迹一致,早在签署劳动合同的时候,就会由同一个人签订好离职申请。
总之,从申请邮箱、接收offer、签订劳动合同,到日常钉钉打卡和签订离职申请,制造“假员工”在上海贵酒直营线,已经形成一条完整链条。
这种行为在上海贵酒直营线各个分部间十分流行。刘永强透露,很多团队,“可能副总职级以下的,都是假人,部门所谓的二三十名员工,都不存在”。
甚至更高层的管理者也会糊弄作假。来自南部某省的李刚在2023年集团副总裁拉他加入公司时,对方就向他当面介绍了这套造假回款的方式,李刚的团队挂名有10多人,事实上很多是借亲戚朋友的身份信息挂名,真正做业务的只有他一人。
在凤凰网《风暴眼》近期接触的7位销售岗人员里,至少4人承认主导过这种造假行为。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奇观,和上海贵酒直营线靠人头搭业绩再返现的模式有关。
在上海贵酒回款的构成里,有基本工资+提成+奖金+酒,其中基本工资+提成才是大头,人越多,返回的钱才会越多。
图说:受访者提供的上海贵酒公司介绍PPT中的部分组织架构
赵宇给出详细的解释:如果 1个城市公司总经理打款30万,拿价值30万的酒,正常算下来工资加提成回款才4万多块,相当于是花25万,用八折买下酒,这个酒转手,用八折的价格,在市场是卖不动的,钱收不回来。但如果是3个分公司总经理加起来打款30万,由手底下的10多个销售来完成,那么返回的工资+提成+推荐新人奖、月度奖等,返回手上的现金能有20多万,相当于是用几万块买了价值30多万的酒,1折拿酒,再用2折、3折的价格卖出,才会有赚钱的空间。
“不然不会有人陪他们玩的,”赵宇说。
03、隐秘的资金通道
上海贵酒的玩法,突破了很多人的常规认知。为了确保打款方式的合规,上海贵酒在收入和成本的确认前,依托员工,成立了空壳公司,作为隐秘的资金通道。
多位受访者表示,从带单入职开始,员工开始使用第三方公司来给上海贵酒打款。很多员工借亲戚朋友的信息注册公司,然后以此名义买酒,打款给上海贵酒。
根据员工们出示的打款记录,凤凰网《风暴眼》搜集到4家打款公司。
在爱企查中,这些公司公司都是个人持股,大多成立在2022年、2023年,企业社保信息里显示的人数为0,实缴资本为0 ,营业范围有的是做批发业,有的从事酒、饮料业务。
上海贵酒鲜少披露前五大客户的具体名称,但是在上海贵酒回复问询函里,针对2021年半年报数据,披露了前十大客户。其中前5大客户中三个均为公司关联方,金花酒业、贵酿酒业、贵州贵酿酒业均是关联企业,三家加起来贡献了上海贵酒21%的收入。
很难说,上海贵酒对此毫不知情。据刘永强称,上海贵酒负责销售管理的团购部,会定期审查打款记录,根据内部系统记录的员工姓名、身份证号码,查询打款公司信息。但是在具体的惩罚上并不严厉,比如查到如果注册公司的法人、股东,查出来和员工同名,会扣部分奖励,后来查得严格后,也会退款退货,对员工并无处罚。
上海贵酒的财务体系太庞杂了。不只是客户大多是内部人持有的公司,而且上海贵酒为控制成本,还设置大量体外公司,以提升上海贵酒的盈利能力。
上海贵酒内部会默认 “体内”及“体外”两种说法,前者指在股权上与上海贵酒有直接关系的公司,后者则相反。需要确认酒收入的合同,签约主体大都是体内公司。而需要确认支出花销、涉嫌风险的合同,签约主体又大都是体外公司。
图说:受访者提供的注册第三方公司和上海贵酒子公司签约的经销商合同
图说:受访者提供的打款回执单
比如,负责营销的直营线团队,大部分人的劳务合同签署公司,都和上海贵酒无关。即便已经做到省销售负责人的位置,刘永强、赵刚、王阳们签约的劳动合同,有上海寻将商贸有限公司,上海蓬崃贸易有限公司等,并且签约合同的公司主体,还会不定期的发生变化,让他们重新再签订。这些公司属于体外公司。根据爱企查,上海蓬崃贸易有限公司是从事批发业的企业,但企业交社保的人数为0。
图说:受访者提供的签署的劳动合同信息
在近期上海证券交易所对上海贵酒的监管问询中,就提到了上海寻将商贸有限公司。问询中提到信访投诉称,上海贵酒将猎头公司推荐给公司的员工,与上海寻将商贸有限公司、上海事聚贸易有限公司、花王酒业有限公司、河南申安酒业有限公司、上海锍钿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等签订劳动合同,公司未将上述公司披露为关联方,并通过其囤货方式提高自身销售额和净利润。
回复中,上海贵酒承认,上海寻将商贸有限公司原法人为王俊,曾就职于关联方贵酿酒业,但称王俊不属于公司的关联自然人,上海寻将与公司无关联关系,仅在2021年、2022年发生过几百万的业务往来。
不仅是销售,市场推广、HR、行政等部门员工的劳动合同也大多签约在体外。
做市场业务的员工吕秋告诉凤凰网《风暴眼》,2022年入职时,HR告诉她,上市公司为控制人力成本,大概90%的人劳动合同签署的都是第三方公司。她统计了一下身边同事签约的劳动合同,签署的主体有:上海锍钿人力资源管理有限公司、上海丹锍人力资源有限公司、上海勋赫人力资源管理公司等。
不仅是在签约劳动合同上规避成本,上海贵酒在实际运营中也进行了财务上的隔离。
比如市场宣传时,和供应商签订合同,大多就使用第三方公司。吕秋透露,她接触过的合同里,支出金额超过50万,就要进行拆分,签约公司主体分为体内和体外。
她之前经手的广告投放合同,200万里大约只有70万签约合同主体为上海贵酒股份有限公司,有130万签约合同主体用上海适达实业有限公司。凤凰网《风暴眼》发现,上海适达实业有限公司股东陶磊和金夏容,都曾在韩啸控股公司或者管理的五牛基金名下担任监事或者执行董事等。
“我们公司有上千个主体,内部人基本都知道,每次合同主体都不同,”吕秋表示。
尽管成本上大多由体外公司分担,但员工们打的买酒款,则会计入“体内”公司。根据员工们提供的业绩打款记录,收款账户则为上海贵酒及旗下子公司。多张打款回执单,收款公司都为上海天青贵酿贸易有限公司、上海岩石酒业有限公司,均为上海贵酒的子公司。
这种操作模式,意味着收入确认在上市公司体系内,更多的成本都放置体外,保障了上市公司的明面上的“亮眼”业绩。
04、韩氏父子困局难解
不计成本的提升业绩数字,都指向了上市公司的股价。在一系列操作下,韩氏父子也一度得偿所愿。上海贵酒(A股名仍为岩石股份)这家以改名著称的“妖股”,的确经历了股价的飞涨。
在2018年年底,还没有做酒业务前,上海贵酒股价为5元/股左右,在2019年小幅上升,到2020年最高上升到13元/股,2021年时最高飙升到42元/股。
从财报数据来看,增长也亮眼。2020年到2023年,业绩四连跳,从7900万增长到2023年的16.29亿,复合年增长率高达113%,净利润也从2020年的800万增长到2023年的8700万。
但2023年12月,海银财富爆雷,韩氏父子的资金链已经断裂。
凤凰网《风暴眼》曾报道《以恒大名义虚假超募100多亿?知情人士爆料海银财富延兑内幕》,作为三方财富管理公司,本应是独立的中介理财机构,但海银财富与旗下分销非标固收类产品却存在着盘根错节的联系,疑似存在虚假募资现象。
也是从这一季度开始,上海贵酒的业绩大跌,2023年Q4、2024年Q1罕见的出现亏损,今年Q1营业收入缩减71%。
韩氏父子管理下的集团公司,无论是海银财富还是上海贵酒,都带有相似的底色。即使这家明面上以卖酒为生的公司,凤凰网《风暴眼》发现,其本质仍然像是金融公司。
在凤凰网《风暴眼》接触的多名员工中,不少人此前从事金融、保险行业。
更为直观的是,上海贵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此前的直营线负责人徐勇,此前从事保险行业,曾任前海人寿上海公司总经理。在2022年徐勇离职后,丁银接任,负责直营线业务。丁银此前从事P2P行业,曾就职于e租宝,根据裁判文书网,在2017年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判刑两年零九个月。
集团的基因也反映在业务上。至少两名位处核心位置的知情人士告诉凤凰网《风暴眼》,韩氏父子的玩法就是左手倒右手的资金游戏,海银财富、五牛基金、上海贵酒之间资金流转频繁。
在海银财富爆雷风波和上海贵酒资金链告急之前,韩宏伟是出手阔绰的。
刘永强印象很深刻的一点是2019年刚加入公司时,在陆家嘴海银大厦会议室,白色的皮椅子,韩宏伟在一次会议里称一个就要8000块钱。
图说:上海贵酒某体验中心
在他印象里,对于砸钱买贵的产品,韩宏伟有种自豪感。包括后来上海贵酒专卖店、体验中心在全国各地开业,单人沙发一个就要1万块,一个体验中心仅装修就花三四百万,“表现得非常财大气粗的样子”。
根据一则民事裁定书,在海银财富爆雷前大半年,2023年2月9日,韩宏伟购买了上海市浦东新区一套豪宅,房屋转让价为人民币1.25亿元。
现在,韩氏父子的资本盘难以为继,数万名投资人和他的员工们都被卷入资金漩涡。负面缠身的韩氏父子对外仍在努力维持表面上的秩序,但还能走多远,或许需要打上一个问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员工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