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尼亚舅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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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契诃夫

第四幕

伊凡·彼特罗维奇的卧房,同时也布置成会计用的办公室。靠近窗子的一张大桌子上,放着账簿和文件。一张写字台,几座柜橱,一个磅秤。留给阿斯特罗夫专用的一张较小的桌子。桌子上有颜料、绘画用具和一个画稿夹。笼子里养着一只八哥。墙上钉着一张非洲地图,显然是毫无用处的。一张宽大的漆布面长沙发。左边,有门通到别的房间;右边,另一道门,通前室。这道门口,特为农民们铺了一张擦鞋泥的草垫子。

秋天的晚上,全台寂静。

帖列金和玛里娜面对面坐着,在缠毛线。

帖列金:你快着点儿,玛里娜·季摩菲耶夫娜,他们说话就许叫我们去告别的。他们已经吩咐叫套马了。

玛里娜:(赶紧缠着)剩下没多少啦。

帖列金:他们要住到哈尔科夫去。

玛里娜:还是这样好。

帖列金:他们可真吓坏了……你听见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说的吗:“这儿我再也待不下去啦!我绝不肯再住下去了……咱们走,咱们立刻走……咱们先空身到哈尔科夫去。等咱们在那儿稍微熟悉一点,马上就派人来搬行李……”他们是不带着行李走的呀。玛里娜·季摩菲耶夫娜,总得相信,他们这真是注定了跟我们过不到一块儿的呀……这是命运啊。

玛里娜:还是这样好。看看白日闹的那场笑话!还开手枪呢。多不要脸!

帖列金:是啊,真是值得叫阿伊瓦佐夫斯基(1817~1900,俄罗斯画家)画画的一场热闹啊。

玛里娜:我连想都不愿意想它。

[停顿。

咱们的生活又要回到从前那个样子了,早晨八点钟吃早点,一点钟开午饭,黄昏的时候吃晚饭。样样事情都有个规矩,像个正经人家似的。(叹息)你看我这个造孽的老婆子,可有很久没吃过鸡蛋面条汤啦!

帖列金:是啊,这些时候老没吃着这个啦……

[沉默。

玛里娜·季摩菲耶夫娜,我今天早晨走过村子里的正街,听见那个开杂货店的朝着我喊:“嘿,这个食客!”我心上就那么一酸哪!

玛里娜:不要理那些个,我的朋友,我们吃的都是上帝赐给的饭。就连索尼雅和伊凡·彼特罗维奇也是一样,没有一个人不做事闲待着来着,咱们个个都工作!索尼雅呢?

帖列金在花园里,还有医生,他们两个人都在找伊凡·彼特罗维奇呢,怕他自寻短见。

玛里娜:他的手枪呢?

帖列金:(小声地)我给藏在地窖里了。

玛里娜:(带着笑容)真造孽呀!

[沃伊尼茨基和阿斯特罗夫由院子上。

沃伊尼茨基:躲开我。(向玛里娜和帖列金)走开,哪怕让我一个人只待一个钟头呢!这样的监视我可受不了。

帖列金:我走,万尼亚。(用脚尖走出)

玛里娜:就看看这只火鸡啊!又咕咕咕的啦!(拾起毛线,下)

沃伊尼茨基:躲开我!

阿斯特罗夫:那我是再愿意也没有的啦,而且也是我该回去的时候啦,不过我得再跟你说一遍,你要是不把从我那儿拿去的东西还我,我是不回去的。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

阿斯特罗夫:我不是跟你说笑话: 不要耽误我,我该回去了。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

[他们坐下。

阿斯特罗夫:真的吗?你听着,我稍微再等一会儿,可是等我非用武力不可的时候可不要怪我。我们可会把你的手脚都捆起来,搜查你的。这我可预先告诉你。

沃伊尼茨基: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停顿。

居然笨到这个地步!两次都没有打中他!这我一辈子也原谅不了我自己!

阿斯特罗夫:你既然这么想玩手枪,那就很可以往自己脑袋里打进一颗子弹去。

沃伊尼茨基:(耸耸肩)这可也真叫奇怪。我刚刚犯的是蓄意杀人罪,可是你们不把我抓起来!你们并不把我交到法院。你们一定是认为我神经有毛病了。(恶意地笑)这么说,我是个疯子了!而他们呢,那些把迟钝、狭隘的灵魂,和冷酷得无耻的心地,藏在一个渊博圣人的学者面具之下的人们,他们却不疯!还有那些嫁给了老头子,然后再公然欺骗自己丈夫的女人们呢,她们也不疯吧?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你是怎么吻她的!

阿斯特罗夫:一点也不错,我是吻了她的!而你呢,你还是那么没出息。(蔑视地把身子打了一个转儿)

沃伊尼茨基:(望着门)不,这个世界居然容我们活在上面,它也就真够疯的了!

阿斯特罗夫:这不就是疯话?

沃伊尼茨基:那你有什么办法呢?我既然是个疯子,就很有权利说疯话。

阿斯特罗夫:老一套的废话!你一点也不疯。你仅仅是古怪。一个老滑稽!我从前也认为所有古怪的人都是病态的,不是常态,可是,我现在却相信,有一点古怪才是人类的正常状态。你和别人也没有两样。

沃伊尼茨基:(两手蒙着脸)我羞愧!你真不知道我有多么羞愧啊!这比什么痛苦都难受啊。(绝望地)这把我的心都压碎啦!(趴在桌子上)怎么办,怎么办哪?

阿斯特罗夫:毫无办法。

沃伊尼茨基:给我点药吃,叫我镇定镇定吧!哎呀,我的上帝呀……我现在四十七岁了,就假定我能活到六十岁,那我还得活十三年。这够多长啊!这漫长的十三年,可叫我怎么往下过呀?没有一点东西来充实我这个生命啊!你明白吗……(狂热地握着阿斯特罗夫的手)你明白吗,我真恨不得能够改一个样子来过我的余年哪!我真恨不得能够在一个温和的清晨,一醒,就觉得自己已经过起一种新生活来了,过去的也都忘了,都化成云烟了啊!(哭)要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啊……告诉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到呢?……从哪里入手呢?……

阿斯特罗夫:(不耐烦地)算了!还谈什么新生活呢!我们两个人都把自己的生活糟蹋得无可挽救了。

沃伊尼茨基:你这样想吗?

阿斯特罗夫:很肯定。

沃伊尼茨基:随便给我点什么吃吧……(指自己的心)这儿烧得慌。

阿斯特罗夫:(生了气)够了!(口气缓和些)那些活在我们以后一两百年的人们,那些因为我们这样愚蠢地、无谓地糟蹋了我们的一生而瞧不起我们的人们,也许会找到能够幸福的方法,至于我们两个人哪……我们却只剩下一个希望了: 只有到坟墓里去看些个梦境吧,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还是很如意的梦呢。(叹了一口气)说的是啊,我的亲爱的,我们这一带,从前只有两个像样的、有教养的人。那就是你和我,然而,也不过是十年的光景,我们就已经一天一天地陷到该死的平庸的生活里边来了。我们已经受到这种生活的腐臭的毒害,我们已经传染上了一般的庸俗。(急速地)可是不要打我的岔了。把从我那儿拿去的东西还给我。

沃伊尼茨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你的呀。

阿斯特罗夫:你从我的手提药箱子里拿去了一瓶吗啡。

[停顿。

你听着,如果你非要自杀不可,就到森林里去,把自己的脑袋打飞了好啦,可是我的吗啡你得还给我。我不愿意招得人家说闲话、乱揣测;别人还许认为是我给你的呢……非得去给你验尸不可,已经就够讨厌的了……你还以为那是一种有趣的行业呀?

[索尼雅上。

沃伊尼茨基:别打搅我。

阿斯特罗夫:(向索尼雅)索菲雅·亚历山德罗夫娜,你的舅舅从我的手提药箱里拿去了一瓶吗啡,不肯还给我。告诉他这……简直是糊涂。而且我没有时间耽搁了,我得回去了。

索尼雅:万尼亚舅舅,你拿过吗啡吗?

[停顿。

阿斯特罗夫:他拿了,我有把握这么说。

索尼雅:交出来。你为什么要吓唬我们呢?(温柔地)交出来,万尼亚舅舅!我的不幸也许不在你以下,然而我并不轻易绝望。我听天由命,再痛苦我也要忍受到我的寿命自己完结的那一天……你也要忍受你的痛苦啊。

[停顿。

把吗啡交出来!(吻他的手)我亲爱的舅舅,我最亲爱的舅舅啊,交出来吧!(哭)你的心肠好,你会可怜可怜我们,把吗啡交出来的。忍受着自己的痛苦,听天由命吧!

沃伊尼茨基:(从桌子的一只抽屉里拿出一瓶吗啡来,还给阿斯特罗夫)拿去!(向索尼雅)不过得赶快再干起工作来,得忙点什么事情,不那样我可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索尼雅:啊!是啊,得工作。等咱们那几个人一走,我们马上就再工作起来……(错乱地翻着桌上的文件)一切都荒废了。

阿斯特罗夫: (把药瓶子放回手提药箱,扣上皮带)好啦,现在我可以走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伊凡·彼特罗维奇,你在这儿啦?我们马上就走啦。亚历山大很想和你谈谈,去看看他吧。

索尼雅:去吧,万尼亚舅舅。(挽起沃伊尼茨基的胳膊)走,你一定得跟爸爸讲和。

[索尼雅和沃伊尼茨基下。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走了。(把手伸给阿斯特罗夫)后会有期吧!

阿斯特罗夫:就走啊?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车等着呢。

阿斯特罗夫:那么,后会有期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可是答应了我今天走的。

阿斯特罗夫:我没有忘记我的诺言,我马上就走。

[停顿。

你害怕了吧?(拉起她的手来)难道就这么可怕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是的。

阿斯特罗夫:你留下来好不好呢?明天,在护林官的房子里……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不行……这是决定的了……而且也正因为我已经坚决地下了要走的决心,我才敢这样毫无忌惮地看着你……我对你有一个请求:把我想得好一点,我很希望你能尊重我。

阿斯特罗夫:咳!(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请你答应留下来吧……你得承认,你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一点事情可做的,你没有任何事业,你的生活也没有任何目的,你不知道把你的闲暇用在什么上头,所以,结果呢,你迟早也会不由自主地卷到热情的激荡里去。那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如此,就让它在此地,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岂不更好吗,何必要在哈尔科夫或者库尔斯克呢?……无论如何,这里是更有诗意、更能令人陶醉的呀……你可以在这左近,看见些护林的房舍,看见些屠格涅夫风味的荒凉别墅……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你真奇怪……我本来不高兴你,可是……我又会愿意想念你的。你很有趣味,也很有独创的见识。我们今后再也见不着了,所以我才能够向你承认,我前一阵甚至是有一点爱上你了。得啦,把你的手伸给我,咱们作为好朋友分手吧。不要记恨我吧。

阿斯特罗夫:(握着她的手)好,你走吧……(沉思)你看起来是坦白的、诚恳的,然而,你的身上总还有一点奇怪的东西。我们本来个个都是埋头在自己的事业里,很忙的,都专心在建设着,然而你跟你的丈夫一来,我们就把工作都抛开了,整整一夏天,除去你丈夫的痛风病和你本人,就什么都不想了。你和你丈夫生活里的那种闲散,我们也都不由得传染上了。你使得我发了狂,整整一个月的工夫,我什么也没有做,连我的病人,连农民放牲口去吃我的树秧子,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和你的丈夫,你们两个人到了哪里,就给哪里带来了毁灭……当然,我这是在开玩笑,不过,也的确是有点奇怪的东西……我相信,如果你们留下来,在我们当中住下去,大的灾难一定是不可避免的。那我恐怕就算完结,而你也不会幸免……你也不会安然无恙。得啦,后会有期吧。Finita la comedia!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迅速地藏起来)我拿这支铅笔作个纪念吧。

阿斯特罗夫:这可多么奇怪呀……刚认识,跟着就又突然分手,永远不能再见了。人生就是如此啊……趁着现在没有人,趁着万尼亚舅舅还没有拿花回来,让我……吻你……最后一次吧,你愿意吗?(吻她的颊)得。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祝你一切幸运。(回头看了一眼)活该啦!一辈子也不过这一次!(突然拥抱着吻他,两个人又都很快地分开)应该走啦。

阿斯特罗夫:赶快走吧。如果马已经套好,就走吧。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我觉得有人来了。

[他们倾听。

阿斯特罗夫:Finita(意大利语,闭幕)!

[谢列勃里雅科夫、沃伊尼茨基、帖列金、索尼雅和手里拿着一本书的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同上。

谢列勃里雅科夫:(向沃伊尼茨基)咱们把旧日的争吵都忘记了吧。仅仅在这场风波以后的几个小时里边,我就感受了、思索了那么多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写成一大本论生活艺术的专著,留给后代的人们看看。我很愿意接受你的道歉,我也请你接受我的歉意吧。再见了!(吻了沃伊尼茨基三次)

沃伊尼茨基:你以前从产业中得到多少收入,以后还会照旧定期寄给你。一切都会和先前一样。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吻索尼雅。

谢列勃里雅科夫:(吻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的手)妈妈……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吻他)亚历山大,你叫人给你新拍一张照片,寄给我。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么珍贵呀。

帖列金:再见啦,教授大人,可不要忘记我们呀。

谢列勃里雅科夫:(吻他的女儿)再见了……大家都再见了!(把手伸给阿斯特罗夫)我谢谢你跟我们来往的盛情……我尊重你的见解,你的狂想,你的热衷,但是,请允许一个老头子在他告别的话里,再加上一点意见吧: 要有所作为,要有所作为!(向全体鞠了一躬)再见啦!(下,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和索尼雅随下)

沃伊尼茨基:(热情地吻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的手)再见啦……原谅我吧!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叶列娜·安德烈耶夫娜:(很感动)再见了,我的朋友。(吻吻他的头发,下)

阿斯特罗夫:(向帖列金)小蜜蜂窝,去叫人套上我的马。

帖列金:我就去,亲爱的朋友。(下)

[只留下阿斯特罗夫和沃伊尼茨基。

阿斯特罗夫:(把散乱在桌上的颜料排列在手提箱里)你为什么不送他们上车?

沃伊尼茨基:我不敢送,我这心里沉重极了。我得赶快找一点事情做做。工作吧,赶快来工作吧!(乱翻着桌上的文件)

[停顿,传来马铃声。

阿斯特罗夫:走了。满意的当然是教授啊。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回来了。

玛里娜:(回来)他们走啦。(坐在一张圈椅上,又拿起毛线来织)

索尼雅:(上)都走了。(擦眼泪)但愿他们一路平安吧。(向她的舅舅)万尼亚舅舅,咱们工作起来吧。

沃伊尼茨基:你说得对,工作起来……

索尼雅:咱们好久没有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了。(点起桌上的油灯)墨水瓶也空了……(拿起墨水瓶,走到柜橱那里,灌上墨水)他们的离别叫我心酸。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慢慢地走进来)全走啦!(坐下就又埋头读起她的书来)

索尼雅:(坐到桌边,翻着账簿)万尼亚舅舅,咱们先把那些账单都写出来吧。我们遗漏得可真不少。今天还有人来催着要呢。咱们两个人分着写,等你写好一份,我同时也就写好一份了。

沃伊尼茨基:(写)“……先生,兹发货……”

[他们默默地写着。

玛里娜: (打着呵欠)恐怕该是去睡觉的时候了吧……

阿斯特罗夫:真静啊,连笔尖沙沙的声音和蟋蟀唧唧的声音都听得见啊。天气又晴朗,又温和……我一点都不想走了。

[传来马铃的声音。

我的马来了……我没有别的事了,只剩下向你们大家,我的朋友们辞行,向我的桌子告别,然后,马上就走啦!(把图样都放在画稿夹子里)

玛里娜:你何必这么忙着走呢?留下来。

阿斯特罗夫:不可能。

沃伊尼茨基: (写着)“你尚欠我们两卢布七十五戈比……”

[长工上。

长工:米哈伊尔·里沃维奇,马套好了。

阿斯特罗夫:我知道了。(把医药器具箱、小手提箱和画稿夹子递给他)拿着。留神不要把画夹子压折了。

长工:我小心就是。(下)

阿斯特罗夫:那咱们就……(刚要说告别的话)

索尼雅:咱们什么时候再见呀?

阿斯特罗夫:明年夏天以前,一定是不会的了。今年冬天是很少可能的……自然,如果发生什么事故,就请派人通知我,我立刻就会赶来的。(一一握手)谢谢你们的盛情招待……总之,谢谢一切吧。(走到奶妈面前,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再见了,我的亲爱的老妈妈。

玛里娜:你想能不喝点茶就走吗?

阿斯特罗夫:我不想喝,老妈妈。

玛里娜:要不来一杯伏特加吧?

阿斯特罗夫:(犹豫)那,也好吧……

[玛里娜下。

(沉默了一会)我的马,有一匹走路瘸起来了,昨天彼特鲁什卡饮马的时候,我才看见的。

沃伊尼茨基:得叫人给它换换掌子。

阿斯特罗夫:是呀,我回头得绕到洛杰斯特文尼村,找找马蹄匠去。(走近非洲地图,仔细看)你想非洲的天气,在这个时候,不还是热得怕人吗?

沃伊尼茨基:那非常可能。

玛里娜:(端来一个托盘,上边放着一杯伏特加和一块面包)喝吧。

[阿斯特罗夫喝酒。

祝你身体健康,我的好先生。(深深地鞠躬)吃一口东西吧!

阿斯特罗夫:不啦,就这样行了……那咱们就……再会啦。(向玛里娜)不要送我,老妈妈,不必费这个事了。

[他走出。索尼雅手里拿着蜡烛,送他出去。

[玛里娜又坐在她的圈椅上。

沃伊尼茨基:(写着)“二月二日,油,二十磅……二月十六日,又发去油二十磅……荞麦……”

[停顿。传来马铃声。

玛里娜:他走了。

[停顿。

索尼雅:(回来,把蜡烛放回桌子上)走了……

沃伊尼茨基:(嗒嗒地打着算盘,然后把总数记下来)加起来是……十五……二十五……

[索尼雅坐下写。

玛里娜:(打着呵欠)啊!我们这几个可怜的人哪……

[帖列金用脚尖走上,坐在门边,轻轻地弹他的吉他。

沃伊尼茨基:(向索尼雅,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啊!我的孩子,我真痛苦啊!你可真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啊!

索尼雅: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活下去呀!

[停顿。

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串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封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的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那么,上帝自然会可怜我们的,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愉快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这样相信,我的舅舅啊,我虔诚地、热情地这样相信啊……(不由自主地跪在他的面前,把脸伏在他的两手上,低沉的声音)我们终于会休息下来的!

[帖列金轻轻地弹着吉他。

我们会休息下来的!我们会听得见天使的声音,会看得见整个洒满了金刚石的天堂,所有人类的恶心肠和所有我们所遭受的苦痛,都将让位于弥漫着整个世界的一种伟大的慈爱,那么,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安宁的、幸福的,像抚爱那么温柔的。我这样相信,我这样相信……(用手帕擦她舅舅两颊上的热泪)可怜的、可怜的万尼亚舅舅啊。你哭了……(流着泪)你一生都没有享受过幸福,但是,等待着吧,万尼亚舅舅,等待着吧……我们会享受到休息的……(拥抱他)啊,休息啊!

[传来巡夜人的打更声。

[帖列金轻轻地弹着琴。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在她的小册子的边眉上,记着小注。玛里娜织着毛线。

啊,休息啊!

——幕徐徐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