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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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契诃夫

第四幕

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间,相隔两年。

索林家里的客厅之一,被康斯坦丁·特里波列夫改成书房。左右各有门通到邻室。正面,玻璃门,通凉台。除了客厅的普通家具外,右墙角,一张书桌;左门旁,一张美人榻,一个书架,窗台上和椅子上都是书。——晚上。只点着一盏带罩子的油灯。半明半暗。风在树枝间和烟囱里呼啸。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麦德维坚科和玛莎上。

玛莎:(呼唤着)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往四下里看)没有人。老头子时时刻刻都在找科斯佳……没有他,他就过不了……

麦德维坚科:他怕寂寞。(倾听)多么可怕的天气!连着差不多有两天了。

玛莎:(把油灯往上捻了捻)湖里整个起了大浪头了。

麦德维坚科:花园里多么黑呀。应该叫人把那个戏台拆掉。立在那儿,有皮无肉的,看着叫人害怕,真像个死人的骨头架子;大幕也叫风吹得哗啦啦响。昨天晚上我打它旁边经过,仿佛听见那儿有人在哭。

玛莎:得啦……

[停顿。

麦德维坚科:玛莎,咱们回家吧。

玛莎:(摇头)今天晚上我不回去啦。

麦德维坚科:(恳求地)玛莎,看看你!咱们的孩子一定饿了。

玛莎:没关系。玛特廖娜会喂他的。

[停顿。

麦德维坚科:可怜的小东西。一连三夜没有看见母亲啦。

玛莎:你真叫讨厌哪!从前呢,你没事至少还发发议论。可是现在呀,你只知道讲——孩子,家,孩子,家。你满嘴全是这个。

麦德维坚科:玛莎,咱们走吧!

玛莎:你自己回去吧。

麦德维坚科:你父亲不会给我马的。

玛莎:会给。去找他去,他会给的。

麦德维坚科:是呀,为什么不找找他去呢?那么你明天回家吧?

玛莎:(闻鼻烟)好,明天……你真讨厌……

[特里波列夫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特里波列夫抱着一对枕头和一条毯子;波琳娜抱着些床单子。他们把东西都放在美人榻上。特里波列夫随后走过去,坐在自己的书桌那里。

这是做什么的,妈妈?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要我们在科斯佳的书房里给他铺张床。

玛莎:让我来铺……(铺床)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叹息)老头子真像个小孩子……(走到科斯佳那里,哈腰趴在桌上,看他的稿子)

[停顿。

麦德维坚科:那么,我就走啦。再见了,玛莎。(吻她的手)再见,妈妈。(想吻他岳母的手)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不高兴地)得啦,走吧,这就行啦!

麦德维坚科:再见,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

[特里波列夫一声不响地把手伸给他。麦德维坚科下。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仔细看着稿子)谁想得到哇,科斯佳,你居然成了一个真正的作家啦!你看,这不是,打现在起,谢天谢地,杂志都给你寄稿费来啦。(用手抚摸特里波列夫的头发)你也长漂亮啦……我的小科斯佳,我的亲爱的,你得对玛申卡稍微好一点儿啊!……

玛莎:(铺着床)就别打扰他啦,妈妈。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特里波列夫)你看她多好哇!

[停顿。

女人们都不难对付呀,科斯佳,她们只要你温柔地看她们一眼就够了。这个我可有过体会。

[特里波列夫站起来,一句话没有说,下。

玛莎:看你把他招恼了不是。何苦要胡搅他呢?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我是看着你难受哇,玛莎。

玛莎:有什么用,真是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你叫我的心都疼啦。你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明白吗?

玛莎:都是糊涂话!没有希望的爱情,那是写小说的材料。那是废话。要紧的是,不要痴情等待,等得衰老憔悴了……从爱情一钻进你心里的时候起,就应该把它赶出去。他们已经答应把我丈夫调到另外一区去了。只要一离开这里,我就会什么都忘了……我就会把它从我的心里摘掉了,这个爱情。

[相隔两间屋子的地方,传来忧郁的圆舞曲声。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这是科斯佳弹的。可见他心里多么难受啊。

玛莎:(默默地舞了两三转)主要的是,妈妈,是不要看见他。只要一给他,谢苗,调换了地方,相信我吧,我一个月就会都忘了的。这都算不了什么。

[左门开了。多尔恩和麦德维坚科推着车椅进来,索林坐在上边。

麦德维坚科:我家里现在有六口了。可是面粉要卖七十个戈比一普特。

多尔恩:那你就想办法应付呀!

麦德维坚科:你尽可以说说笑话!可是钱呢,你是有那么多的,而且用不完。

多尔恩:钱?三十年的行医,我亲爱的朋友,三十年操心的行业,一直是日夜身不由己,我不过积蓄了两千卢布,可是最近也都花在外国了。我一个也没有了。

玛莎:(向她丈夫)你怎么还没有回去?

麦德维坚科:(好像被人抓住错处似的)有什么办法呢?不给我马可怎么办呢?

玛莎:(非常苦恼地,低声)我看见你就痛苦啊。

[车椅停在屋子的左边;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玛莎和多尔恩都坐在车椅旁边;麦德维坚科,带着愁苦的神色,远远地躲开。

多尔恩:这里的变化可多大呀!客厅改成书房了!

玛莎: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在这里工作更合适些。他愿意的时候,可以到花园里去思索思索。

[更夫的打更声。

索林:我的妹妹呢?

多尔恩:到火车站迎接特里果林去了。马上就回来。

索林:你们既然断定需要把我妹妹找回来,那一定是我病得很严重了。(稍稍停顿)可这奇怪。我既然病成这个样子,可又什么药也不给我吃!

多尔恩:那么,你想吃什么药呢?来点缬草酊?来点苏打?还是来点奎宁?

索林:看!哲学又来了。啊!多么苦恼哇!(用头点点美人榻)这是给我铺的床吗?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是的,是给你铺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索林:谢谢你们。

多尔恩:(低唱)“明月飘荡在子夜的浮云中……”

索林:你们知道,我要供给科斯佳一个小说题材。这篇小说应该叫作 L'homme,qui a voulu(法语,空想一场的人)。我年轻的时候,想当作家,结果没有当成;我想把话说得流利,可是说得很糟(学着自己的话):“诸如此类,如此而已,嗯这个,嗯那个……”有时候,想作结论,可是越往下说越乱,直弄得满头大汗;我想结婚,结果也没有结成;我想永远住在城里,可是,你们看见啦,我只有在乡下了此一生了,就这么回事。

多尔恩:你也想过当实职政府顾问,可是你当成了!

索林:(笑着)那我可从来没有想干过。那是它自己来的。

多尔恩:一个人到了六十多岁还表示对生活不满足,实在是丝毫不合情理,这你得承认。

索林:多么固执的人哪!我要活下去,你不明白吗?

多尔恩:这叫轻佻。按照大自然的法则,每一个生命都得有到头的一天。

索林:你这是一个饱汉的议论。是啊,你什么都够了,所以你才这样无所谓;你认为什么都没有关系。可是,提到死,你也会跟别人一样害怕。

多尔恩:单纯怕死是一种兽性的恐惧……应该把它克制下去。只有那些相信永生的人,才会怕死;他们怕死,是因为自觉有罪。可是你呢?第一,你不信神,其次呢,你又能造过多少罪孽呀?二十五年,你在法院里一直干了二十五年,还有什么呀?

索林:(笑着)是二十八年……

[特里波列夫上。他坐在索林脚下的小板凳上。玛莎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多尔恩:我们搅得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不能工作了。

特里波列夫:没有,没关系。

[停顿。

麦德维坚科:大夫,请允许我问问你,你最喜欢外国的哪一个城市?

多尔恩:热那亚。

特里波列夫:热那亚?为什么呢?

多尔恩:我最爱的,是那儿街上的人群。到晚上,你出了旅馆,走到挤满了人的街上,你不要定什么目的,只夹在人群当中,挤来挤去,顺着曲曲弯弯的路线,漫游下去,你活在它的生活当中,你叫你的精神上和它紧紧地连在一起,于是,你就会相信,一种宇宙灵魂的存在确实是可能有的,就和那年妮娜·扎烈奇娜雅在你的剧本里所表演的一样。说真的,她目前在哪儿啦,扎烈奇娜雅?她近来怎么样了?

特里波列夫:她一定很好吧。

多尔恩:听说她过的是一种相当特殊的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特里波列夫:说来话长了,大夫。

多尔恩:那么,简短地说点吧。

[停顿。

特里波列夫:她从家里逃出去,就和特里果林混在一起了。这你知道吧?

多尔恩:知道。

特里波列夫:她生了一个孩子。孩子死了。正如所能预料的,特里果林厌倦了她,又去重温那些旧情去了。其实呢,那些旧情,他从来也没有断绝过;像他这样没有骨气的人,他是安排好了要到处兼顾的。就我从传闻里所能理解的,妮娜的私生活是很不幸的。

多尔恩:舞台生活呢?

特里波列夫:那就更坏,我想。她初次登台,是在莫斯科近郊的一个露天剧场,后来,她到内地去了。那时候,我一刻也忘不了她,有一阵,我到处跟着她跑。她总是演主角,可是她演得很粗糙,没有味道,尽在狂吼,尽做些粗率的姿势。有时,哭喊一声,或者死过去,倒也表现出一点才气来,然而这却少见得很。

多尔恩:这么说,她究竟还是有点才气喽?

特里波列夫:很难断定。当然,总该有的吧。我去看过她,可是她不肯接见我,她的女仆不让我进她屋子。我了解她的心情,我也没有坚持。

[停顿。

我还有什么可告诉你们的呢?后来,我回到家里,接到过她的几封信,几封写得很聪明的信,句句话都是诚恳的、有趣味的。她并没有抱怨,然而却能感觉到她是无限地不幸。每一行都叫我发现她的神经是紧张的、受了伤害的。她的想象力也有一点混乱。她自己签名为“海鸥”。在《美人鱼》里,那个磨面粉的人说他自己是一只乌鸦;她呢,在所有信件里,屡次都跟我说自己是一只海鸥。现在她就在这里。

多尔恩:什么,在这里?

特里波列夫:在城里,住在一家小旅店。她在那儿住了有五天了。我去过,玛丽雅·伊利尼奇娜也去过,可是她谁也不见。谢苗·谢苗诺维奇肯定说昨天午饭后,看见她在离这里两里的田野上。

麦德维坚科:是的,我看见她了。她从这边往城里走。我向她鞠躬,问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她说她要来的。

特里波列夫:她不会来的。

[停顿。

她的父亲和后母不承认她。他们到处都派上了更夫,连房子都不叫她走近。(和医生向书桌走去)大夫,在纸上高谈哲学够多么容易,但是一遇到实际问题,可又多么难啊!

索林:当初她多可爱呀。

多尔恩:什么?

索林:我说的是,当初她多可爱。实职政府顾问索林有一阵子确是爱上她了。

多尔恩:你这个老唐璜!

[沙姆拉耶夫的笑声。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我想咱们那些人打车站回来了……

特里波列夫:是的,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了。

[阿尔卡基娜、特里果林上,后边跟着沙姆拉耶夫。

沙姆拉耶夫:(一进门)我们一个劲儿地显老,我们叫风吹雨打得都憔悴下去了,可是你呢,亲爱的夫人,你却永远那么年轻……衣裳鲜艳,精神活泼……体面……

阿尔卡基娜:你又想咒我哪,你这讨厌的人!

特里果林:(向索林)你好呀,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怎么样,一直在生病啊?这可不好,这!(看见了玛莎,愉快地)玛丽雅·伊利尼奇娜!

玛莎:你还认识我呀?(握手)

特里果林:结婚了吗?

玛莎:老早结啦。

特里果林:幸福吗?(向多尔恩和麦德维坚科鞠躬,然后,迟疑不决地,向特里波列夫走去)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告诉我,说你已经把过去忘记了,不再生气了。

[特里波列夫向他伸出手来。

阿尔卡基娜:(向她的儿子)你看,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带来了一本杂志,上边有你最近写的小说。

特里波列夫:(接过杂志,向特里果林)谢谢你。你太好啦。

[他们坐下。

特里果林:我给你带来了你的崇拜者们的问候……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家都对你本人发生兴趣,都不断地向我打听你的情形:他是什么样子呀?多大年纪啊?棕头发还是黄头发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揣想你不太年轻了。谁也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因为你用的是笔名。你就跟 Masque de fer一样。

特里波列夫:你要跟我们住很久吗?

特里果林:不,我明天就想回莫斯科去。不得不走啊。我得赶快把那篇长篇小说写完,另外,我还答应给一个文集写点短篇。一句话,还是那种老套子啊。

[他们谈话的时候,阿尔卡基娜和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把牌桌摆在屋子当中,把它打开;沙姆拉耶夫点起几支蜡烛,搬过几把椅子来。大家从橱里拿出一套抓彩牌来。

你们这儿的天气可真不欢迎我。刮这么凶的风。明天早晨要是平和下来,我就钓鱼去。想起来了,我得去看一下花园,还有那个地方,你记得吗?——演过你的剧本的地方。我有一个构思,已经成熟了,需要的只是,我得把故事的环境在我记忆里重温一下。

玛莎:(向她父亲)爸爸,让我丈夫牵匹马去吧!他得回家去。

沙姆拉耶夫:(嘲弄地)马……回家……(严肃起来)你亲眼看得很清楚,马是刚打车站上回来的。可我不能叫它们这样接着跑。

玛莎:还有别的马呢……(她父亲的沉默,使她作了一个失望的手势)想跟你商量一点事情啊……

麦德维坚科:听我说,玛莎,我走回去。真的我……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叹气)在这样的天气里走啊……(坐在牌桌旁边)先生太太们,请来吧。

麦德维坚科:也不过六里路……再见吧……(吻他太太的手)再见,妈妈。

[岳母不情愿地伸出手来给他吻。

要不是为了那个小东西,我谁也不会麻烦的……(向大家鞠躬)再见……(像被人抓住错处似地走下)

沙姆拉耶夫:他本来就可以走着回去的嘛!又不是将军!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轻轻拍着桌子)太太们,先生们,请吧。不要耽误时间啦,一会就到吃晚饭的时候啦。

[沙姆拉耶夫、玛莎和多尔恩围着牌桌坐下。

阿尔卡基娜:(向特里果林)我们这儿一到秋天总是玩玩抓彩牌,来消磨这漫长的夜晚。看看!这还是我们做小孩子的时候,我死去的妈妈玩的那副呢。你也跟我们玩一会儿,玩到吃晚饭好吗?(和特里果林一同坐在牌桌旁)这是一种没味道的游戏,可是只要一玩惯了,也就觉得不错了。(分配给每人三张牌)

特里波列夫:(翻着杂志)他看过他自己那篇小说了,可是我的这篇,他连裁都没有裁开。(把杂志放在书桌上,向左门走去;走过他母亲身旁时,捧着她的头,吻吻)

阿尔卡基娜:你呢,科斯佳,不玩玩吗?

特里波列夫:原谅我吧,我不想玩……我出去走走去。(下)

阿尔卡基娜:押十个戈比。大夫,替我押上。

多尔恩:遵命。

玛莎:大家都押好了吗?我开始了……二十二!

阿尔卡基娜:噢!

玛莎:三!……

多尔恩:好。

玛莎:三,记好啦?八!八十一!十!

沙姆拉耶夫:别这么快。

阿尔卡基娜:你们可没有看见,哈尔科夫是怎么欢迎我呀!我的脑袋到现在还在转呢!

玛莎:三十四!

[后台,忧郁的圆舞曲的声音。

阿尔卡基娜学生们向我大大的欢呼……三个花篮,两个花冠,还有这个……(把胸针解下来,扔在桌子上)

沙姆拉耶夫:这呀,这可不简单……

玛莎:五十!

多尔恩:整五十呀?

阿尔卡基娜:我穿的是一身特别好看的衣服……哼!要讲打扮呀,这我可不笨。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科斯佳在弹琴呢。他真苦闷哪,这可怜的孩子。

沙姆拉耶夫:报纸上把他批评得真够瞧的。

玛莎:七十七!

阿尔卡基娜:报纸,多么漂亮的行当啊!

特里果林:他不走运哪。他没碰巧找对他的路数。他的作品都是古怪的、空洞的,有时候甚至像狂言乱语。也没有一个人物是活的。

玛莎:十一!

阿尔卡基娜:(看着索林)彼得鲁沙!你厌烦了吗?

[停顿。

他睡着了。

多尔恩:实职政府顾问睡着了。

玛莎:七!九十!

特里果林:如果我住在像这样靠近湖边的一座房子里,你们想我还会写得出东西吗?我会战胜写作的热情,整天都去钓鱼的。

玛莎:二十八!

特里果林:钓上一条小鲤鱼或者是鲈鱼来,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快乐呀!

多尔恩:要问我,我可相信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他有点儿玩意儿,这我敢说。他用形象来思想,他的描写是生动的,有色彩的,能够深刻地感动我。可惜的,只是他没有确定一个清楚明确的目标。他只给人一个印象,就打住啦。然而光给人一个印象,那是没有力量的。告诉告诉我,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有一个当作家的儿子,你感到幸福吗?

阿尔卡基娜:你自己想一想吧,他的东西我还一点也没有读过呢。我总是没有时间呀!

玛莎:二十六!

[特里波列夫轻轻地走进来,走到他的书桌前。

沙姆拉耶夫:(向特里果林)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我们这儿还有你的一样东西呢。

特里果林:什么呀?

沙姆拉耶夫:康斯坦丁·加夫里利奇打死的那只海鸥;是你叫我们把它塞上草的呀。

特里果林:这我不记得。(默想)不记得啦!

玛莎:六十六!一!

特里波列夫:(把窗子大大打开,倾听)多么黑呀!我不知道我心里为什么这样不安宁。

阿尔卡基娜:科斯佳,关上窗子,你放进一阵阵的过堂风来了。

[特里波列夫关上窗子。

玛莎:八十八!

特里果林:我赢了,太太先生们!

阿尔卡基娜:(高兴地)好哇!好哇!

沙姆拉耶夫:好哇!

阿尔卡基娜:他这个人,到处、随时都走好运。(站起来)现在咱们吃点东西吧。我们的名人今天还没有吃中饭呢。吃完晚饭咱再接着玩。(向她的儿子)科斯佳,放下你的稿子,咱们吃饭去。

特里波列夫:我不饿,妈妈。

阿尔卡基娜:随你便吧。(叫醒索林)彼得鲁沙,吃晚饭啦!(挽着沙姆拉耶夫的胳膊)我来跟你讲讲我在哈尔科夫是怎样受人欢迎的……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吹灭桌子上的蜡烛;然后和多尔恩推那张椅子。大家都由左门下;留下特里波列夫,坐在他的书桌前。

特里波列夫:(准备写,迅速地看了一遍已经写过的稿子)我讲过那么多的新形式,可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却一点一点地掉到老套子里去了。(读)“围墙上的布告宣传着……黑头发衬托出一张苍白的脸。”……宣传,衬托……这多平凡啊。(涂去)开头的地方,我要表现出主角被雨声惊醒,把其余的都删掉。描写月光那段太长,也太做作。在特里果林,写作是很方便的,他有一定的格式……在他的作品里,河堤上,一个碎瓶颈在闪光,磨坊风轮抛下一道昏黑的影子,那么月亮就算写好了。而在我的作品里,却又是颤动的光亮,又是繁星在轻轻地闪烁着,又是远远钢琴的声音消失在清香的空气里……多么苦恼啊!

[停顿。

是的,我一天比一天更了解,问题不在形式是旧的还是新的;重要的是,完全不是为想到任何形式才写,而只是为了叫心里的东西自然流露出来才写。

[有人轻敲离着书桌最近的那个窗子。

这是什么?(看窗子外边)什么也看不见……(打开那扇玻璃门,往花园里望)有个人刚刚跑下台阶去。(喊)是谁?(走出去;传来沿着凉台的迅速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和妮娜·扎烈奇娜雅一同回来)妮娜!妮娜!

[妮娜把脸伏在特里波列夫的怀中,轻声地抽泣。

(激动地)妮娜!妮娜!是你呀……真是你呀……我早就有了预感,今天一整天,我的心都是紧得可怕。(把她的帽子和披风脱下来)她来了,我的最珍贵的,我的最可爱的!我们不要哭,我们不要哭吧!

妮娜:这儿有人。

特里波列夫:没有人。

妮娜:把门锁上!会有人进来。

特里波列夫:不会有人进来。

妮娜: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这儿,我知道。锁上门……

特里波列夫:(把右门锁上,向左门走去)这扇门没有锁。我来顶上一把椅子吧。(用一把椅子顶上门)什么也不用怕,不会有人进来。

妮娜:(眼睛紧盯着他)让我看看你。(往四下看一看)这里很暖和,很舒服……从前,这是会客室。我变得很厉害吗?

特里波列夫:嗯……你瘦了些,你的眼睛大了些。妮娜,我觉得这回看见你是很奇怪的。你为什么关上门不见我?你为什么到这儿这么久都不来一趟?我知道你来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我每天都到你那儿去好几次,我像个乞丐似的在你的窗子外边等着。

妮娜:我怕你一定会恨我。我每夜都梦见你在看着我,可是不认识我了。你可真不知道啊!自从我回来,我每天都走到这里来……围着湖边转。我有那么多次走近了你的房子,但是每次都下不了决心进来。我们坐下好不好?(他们坐下)现在让咱们坐下来,谈一谈,多谈一谈吧。这屋里多好哇,又温暖又舒服……你听见这风声了吗?屠格涅夫写过这样的一段:“在这样的夜里,有避风雨的屋顶、有取暖的炉火的人,是幸福的。”我是一只海鸥……不对,我说错了。(摸她的上额)刚才我跟你说什么?……啊,对了……屠格涅夫……“但愿上帝帮助所有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吧!……”这也没关系。(啜泣)

特里波列夫:妮娜,看你又哭起来了……妮娜!

妮娜:不要紧,这样我倒好过一些。我两年没有哭过了。昨天晚上,很晚了,我到这花园里来,看看咱们那座舞台是不是还在那儿。它仍旧在那儿。我于是两年以来第一次哭了,我的心里也就舒服了些,精神也开朗些了。你看,我不再哭了。(拉起他的手来)现在你果然是一个作家了……你是一个作家,我是一个演员……我们两个也都被牵进生活的旋涡里来了……我从前那样快活地生活着,像一个孩子似的;每天早晨,一醒来嘴里就唱着歌。那时候,我爱你,我梦想着光荣,然而现在呢?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到耶列次去了,三等车厢……混在农民们中间。到了耶列次,我还得忍受着那些有文化的商人们的种种殷勤。多么下贱的生活啊!

特里波列夫:为什么到耶列次去呢?

妮娜:我签了整一个冬季的合同。我必须去。

特里波列夫:妮娜,我骂过你,恨过你;我撕过你的信和照片,然而我时刻都知道我的心灵是和你永远连在一起的。我没有能力叫自己忘记你,妮娜。自从我失去了你,自从我把小说开始发表出去,我的生活一直就是不能忍受的,我痛苦……我的青春好像突然被夺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过了九十岁一样。我呼唤着你,我吻你走过的土地;不论我的眼睛往哪儿看,我都看见你的脸,看见你那么温柔的微笑,在我一生最愉快的时候照耀着我的微笑……

妮娜:(慌乱地)他为什么说这个,哎呀,他为什么说这个呀?

特里波列夫:我是孤独的,没有任何感情温暖我的心,我像住在地牢里那么寒冷;所有我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枯燥的,无情的,暗淡的。留下来吧,妮娜,我恳求你,不然就让我跟你走!

[妮娜迅速地戴她的帽子,披她的披风。

妮娜,这是为什么!妮娜,看在上帝的份上……

(看着她穿戴好)

[停顿。

妮娜:我的马车就停在花园门口。不要送我,我一个人走……(流着泪)给我一点水喝……

特里波列夫:(给她水)你现在到哪儿去?

妮娜:进城。

[停顿。

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这儿吗?

特里波列夫:在……上星期四,我舅舅病得很厉害,我们打电报把她叫来的。

妮娜:你为什么说你吻我走过的土地呢?你应该杀掉我。(倚在桌子上)我可真疲倦呀。休息休息……我多么需要休息休息呀!(抬起头来)我是一只海鸥……不,我说错了……是一个演员。不,是一只海鸥!(听见阿尔卡基娜和特里果林的笑声,她静听了一下,向左门跑去,扒着锁眼看)他也在这儿啦……(向特里波列夫走回来)好,好……这没关系……他不相信演戏,他总是嘲笑我的梦想,于是我自己也就一点一点地不相信它了,结果我失去了勇气……除此以外,再加上爱情,嫉妒,对孩子日夜提心吊胆……我就变得庸俗、浅薄了,我的戏也演得坏极了……我不知道这两只手往哪儿放,我不知道怎样在舞台上站,我的声音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你可不知道,一个人明知自己演得很坏,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啊。我是一只海鸥。不,我说错了……你还记得你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走来,看见了它,因为无事可做,就毁灭了它……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的题材啊……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用手摸自己的上额)刚才我谈到什么?……啊,对了,谈到演戏。现在我可不是那样了……我是一个真正的演员了,我在演戏的时候,感到一种巨大的快乐,我兴奋,我陶醉,我觉得自己伟大。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在我这些天漫长的散步中,我思想着、思想着,于是感到自己的精神力量一天比一天坚强了……现在,我可知道了,我可懂得了,科斯佳,在我们这种职业里——不论是在舞台上演戏,或者是写作——主要的不是光荣,也不是名声,也不是我所梦想过的那些东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来,要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而每当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特里波列夫:(悲哀地)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知道了向着哪个方向走了;可是我呢,我依然在一些梦幻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挣扎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为谁写。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妮娜:(倾听)嘘……我得走了。再见啦。等我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的时候,来看看我吧。答应吗?但是现在……(握他的手)天已经晚了。我简直站不住了……我累极了,我饿……

特里波列夫:留下,我给你弄点晚饭吃……

妮娜:不,不……不要送我,我一个人走……我的马车就在这旁边……敢情她把他带来了吗?好哇,左右是一样。你见着特里果林的时候,什么也不要跟他说……我爱他!我甚至比以前还要爱他……这是一篇短篇小说的题材啊……我爱他,我狂热地爱他,我爱他到不顾一切的程度。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呀,科斯佳!你还记得吗?咱们从前的生活是多么明朗,多么温暖,多么愉快又多么纯洁呀——而咱们从前的感情又多么像优美甜蜜的花朵呀……你还记得吗?……(背诵)“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鹅,蜘蛛,居住在水中的无言的鱼,海盘车,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见的生灵——总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们凄惨的变化历程之后绝迹了……到现在,大地已经有千万年不再负荷着任何一个活的东西了,可怜的月亮徒然点着它的明灯。草地上,早晨不再扬起鹭鸶的长鸣,菩提树里再也听不见小金虫的低吟了……”(冲动地拥抱特里波列夫,然后从玻璃门跑出去)

特里波列夫:(一阵停顿之后)如果有人在花园里碰见她,去告诉妈妈,可怎么好呢?那会叫妈妈苦恼的……(两分钟之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在那里把所有稿子撕碎,扔到桌子底下;然后,打开右门,下)

多尔恩:(想用力推开左门)这真奇怪……门好像锁上了……(上场,把椅子放回原处)简直成了障碍赛跑了。

[阿尔卡基娜、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上,后边跟着上来的是玛莎和雅科夫——拿着些酒瓶子;再后边,是沙姆拉耶夫和特里果林。

阿尔卡基娜:给鲍里斯·阿列克塞耶维奇把红葡萄酒和啤酒放在这桌子上。我们来一边玩着一边喝着。都坐下吧,大家。

波琳娜·安德烈耶夫娜:(向雅科夫)把茶一块儿端上来。(点起蜡烛,坐在牌桌旁边)

沙姆拉耶夫:(领着特里果林向立橱走去)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东西就在这儿啦……(从橱里取出那只填了草的海鸥)这是你吩咐我们做的。

特里果林:(注视着那只海鸥)我不记得了!(思索)不,我不记得了!

[后台,右方一声枪响;大家都吓得跳起来。

阿尔卡基娜:(大惊)怎么回事?

多尔恩:没什么。一定是我药箱子里什么东西爆了。不要慌。(由右门下,跟着就回来)我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的一瓶乙醚刚刚炸了。(低唱)“终于,我又见到你了,迷人的女人……”

阿尔卡基娜:(在牌桌旁坐下去)可把我吓坏了!这叫我想起了那一回,他……(两手蒙上脸)那种样子叫我的眼睛都发黑啊。

多尔恩:(翻着杂志,向特里果林)大约两个月以前,这份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一封美国来信;关于这个,我想问问你……(搂着特里果林的腰,把他拉向脚光)这个问题叫人极其发生兴趣……(低声)想个法子把伊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领走。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刚刚自杀了……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