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重逢莫斯科》6. 远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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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08 经济学人

塔季扬娜·马尔金娜

塔季扬娜·马尔金娜还记得,母亲那天很早就把她叫醒了。

塔季扬娜:妈妈叫喊道,起床,起床,起床,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说,妈,早上六点你这是要干吗?她说,起床听下广播。

那是1991年的夏天,塔季扬娜24岁生日的第二天。

塔季扬娜:妈妈和我准备了很多食物,因为,你可能也记得,当时的伙食情况并不怎么好。

食物是为办公室派对准备的。她当时是一家独立报社的记者。

塔季扬娜:我大概就听了几秒钟的广播……

[Заявление Советского руководства: в связи с невозможностью по состоянию здоровья исполнения Михаилом Сергеевичем Горбачевым обязанности…]

塔季扬娜:我意识到,现在必须叫醒所有人,我的同事、我的主编。

那一天,8月19日,克格勃试图与军队和警察的领导,以及一些强硬派康米一起夺取苏联的政治控制权。他们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软禁了该国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声称他因健康原因无法履行职责。

塔季扬娜穿好衣服出门了。

塔季扬娜:我们仍然带着这些食物,它们后来派上了大用场。我甚至还穿着自己计划穿去派对的衣服。

她拎着几包派对食物,穿着母亲借给她的绿色格子裙,来到了新闻编辑室。

塔季扬娜:我不觉得有谁害怕了。纯粹就是肾上腺素飙升,然后我们开始做那种老式的报道,向那些从自家窗户看到坦克和各种其他东西者打听信息,而我们的摄影记者开始满城跑。

克格勃得出结论,正是开放媒体削弱了它们在戈尔巴乔夫治下的权力。克格勃当天颁布的第一条法令就是禁止独立报纸的出版。苏联第一家自由广播台“莫斯科回声”电台也被停播,国家电视台则中断了节目。它正在循环播放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

[《天鹅湖》音乐]

当天下午,塔季扬娜的办公室接到通知,新的“紧急状况委员会”(那些强硬派如是自称)领导人将召开新闻发布会。

塔季扬娜坐了几站地铁到外交部,进入新闻中心,在靠前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座位。房间开始坐满。六名身着灰西装的长者坐在一块灰幕布前的一张长桌后。他们非但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面如死灰。曾任戈尔巴乔夫的副总统的根纳季·亚纳耶夫负责大部分发言。他的手在抖,要么是因为紧张,要么是因为醉酒,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塔季扬娜:然后我看到了他们,我非常生气。当时我基本上还是个孩子。我记得我看着他们,心想,当真?当真?认真的吗?你们这些家伙,你们要关闭报纸,你们要派坦克?

第三排的塔季扬娜站了起来。这位穿着绿色夏装的亮丽少女与单调乏味的苏联老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刻,她吸引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目光,她做了一件俄罗斯记者在未来几十年始终铭记的事。

[Скажите, пожалуйста, понимаете ли вы, что сегодня ночью вы совершили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переворот?]

塔季扬娜:我问,你们意识到自己是在发动政变吗?

阿尔卡季:你不害怕?

塔季扬娜:不,一秒钟都不害怕,当时我气疯了。

领导克格勃和军队的政变策划者没有当场逮捕她,而是试图向这位24岁的记者解释。

塔季扬娜:很明显,他们毫无头绪,在我提问之前就已如此,在他们回答后就更别提了。

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都明白了,这些苏维埃官僚根本没能掌控局势。

在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政策下,苏联已开放了五年,而这些人无法阻止这一切,因为他们的主要工具——恐惧正在迅速消失。

塔季扬娜的定义引起了数十万俄罗斯人的共鸣,他们随后涌上街头,挥舞俄罗斯国旗,在俄罗斯议会大厦前设置路障。

塔季扬娜对权力发出的朴素的真理宣言给了他们一个声音。全国上下都感觉团结在一起。克格勃以拯救苏联的名义发动了政变,结果只加速了它的灭亡。三天后,政变结束。克格勃的力量消失了。至少暂时如此。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早晨,塔季扬娜又早早地醒了。她接到一个电话。

塔季扬娜:那是我女儿……

阿尔卡季:她多大了?

塔季扬娜:……打电话让我去一个地方。她才22岁。她打电话时非常孩子气,我的意思是,那就是个孩子的声音。她说,妈妈,你知道战争开始了吗?我要回家。我现在想起这个情景还是很不安。我觉得,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这些家伙做出了这种事,不会原谅你们让我不得不给我母亲打电话。我不记得我过去有没有趴在妈妈的肩上哭过,而我给她打电话,可能用的就是我女儿给我打电话时的那种孩子的声音,我开始嚎啕大哭,我说:妈妈,你知道吗,我们在轰炸基辅。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看。我会尽快赶来的。

我是《经济学人》的阿尔卡季·奥斯特罗夫斯基。这里是《来年重逢莫斯科》,第六集,远程工作。

叶卡捷琳娜·科特利卡泽与吉洪·贾德科

2022年2月24日上午,俄罗斯仅存的独立新闻频道“雨”电视台的主编开始了直播。

[Я приветствую всех, кто смотрит телеканал Дождь. Меня зовут Тихон Дзядко. В Москве шесть часов…]

在过去几周,吉洪·贾德科一直对那个人会入侵乌克兰表示怀疑。他看起来不可能会当真动手毁灭我们,毁灭俄罗斯的未来。

[Все последние минуты мы получаем сообщения из…]

吉洪:我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个人宣布战争开始……

[Я приветствую всех, кто смотрит телеканал Дождь. Меня зовут Тихон Дзядко. В Москве шесть часов…]

吉洪:……以及,很不幸,我之前说错了。

随后几天,吉洪接到俄罗斯媒体监管机构Роскомнадзор的一位女士打来的电话。记者们爱把Роскомнадзор称为审查部。

吉洪:她说,你也知道,现在形势很艰难,你也知道,在这种艰难时刻,必须只传播真实信息。我就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她说,好,谢谢你,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不,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

“雨”电视台于2010年成立时,将自己定义为“乐观频道”。它为俄罗斯描绘了美好的愿景,但这与那个人的计划发生了冲突。2014年那个人首次入侵乌克兰前不久,克里姆林宫向电视供应商施压,要求他们将该频道排除出套餐。“雨”电视台转向订阅模式,然后又转向油管。而如今,全面入侵要求采取全面措施。

吉洪:如果一个国家在进行一场毫无道理的侵略战争,而一家每月有2000多万观众的独立电视台还在对此进行报道,那就太荒唐了。

在战争爆发的最初几天,克里姆林宫制定了新的媒体法,将一切报道真相的行为,乃至使用“战争”一词都定性为犯罪。

吉洪:俄罗斯记者中的气氛很恐慌,我觉得这种气氛是克里姆林宫里的某些聪明人故意制造的。

3月1日,“雨”电视台的网站被屏蔽。吉洪听到传言说,警察正赶来搜查“雨”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并开始刑事立案。

吉洪:我们回到家,和同事们开了Zoom会议,然后我决定是时候离开这个国家了。

[Мы… очень надеемся, что мы… вернемся в эфир…]

2022年3月3日是“雨”电视台在俄罗斯的最后一次播出。留下的员工聚集在演播室。已经离开的员工则通过视频出现在屏幕上。

[- И нет войне! - Точно нет войне!]

不要战争,他们说,绝对不要战争。然后切换到了一段熟悉的画面——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的黑白旧演出。

[《天鹅湖》音乐]

莫斯科街头没有坦克,没有正式的紧急状态,也没有戒严令,但那个前克格勃分子已吸取了 91年政变失败的教训。这一次,他们的手没有抖。也不会有身着派对礼服的年轻记者提出任何问题。

米哈伊尔·菲什曼

米哈伊尔:对我来说,离开俄罗斯是一个巨大的精神创伤。

米哈伊尔·菲什曼是“雨”电视台的主播。他与团队其他成员同时离开俄罗斯。大约在战争开始一周后,他就在思考,是否以及如何才能继续在国外工作,而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

米哈伊尔:我甚至都不明白自己能不能开口,因为我不明白从今往后我是谁,我的声音听起来如何,我有没有权利对人说话,与人交谈,做和以前一样的事情?我身居国外,我不承担生活在暴政下的这些风险。我是否还有权利与那些仍生活在压力之下的人交谈?

在几个月的自我怀疑后,米哈伊尔决定,是时候回去工作了。

米哈伊尔:我意识到,作为一名俄罗斯公民,我有自己的责任。他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俄罗斯生活在那个人的宣传泡沫中,生活在他已经营造了二十多年的反乌托邦世界中。如果我能做些什么去打破它,我就必须去做。我必须把这场战争的真相带回俄罗斯。

2022年夏天,“雨”电视台回来了。

[“雨”电视台正在播出。十二年来,我们始终是俄罗斯唯一的独立新闻频道……]

记者们在第比利斯、里加和阿姆斯特丹建立了新的海外主播室。他们用俄语和英语播出节目。频道在油管上为反战的俄罗斯人提供发声平台,将那个人的战争的真相传回俄罗斯。

吉洪:在军事独夫统治下,很难衡量民意。但即使在官方民调中,也有约20%的俄罗斯人反对战争,实际数字可能更高。另有20—25%的人完全被民族主义狂热所迷惑。哪怕那个人决定停止战争,他们也希望战争继续下去。

但是,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个最大的群体。

吉洪认为,这个中间群体的人还在否认事实。

吉洪:因为他们不可能承认自己的国家在乌克兰犯下了可怕的战争罪行。最重要的是要把这些人从这个群体中拖出来。

这些沉默的大多数是在奥威尔式双重思维的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他们完全能够同时赞成各种彼此矛盾的观点,并偏向于任何听起来更响亮的言论。通过压制异议、扩大宣传,那个人让少数人感觉自己是压倒性的多数,与此同时又让反战者感到孤独。

如果那个人想让俄罗斯和世界都相信战争在俄罗斯受民众欢迎,那么“雨”电视台就需要证明事实完全相反。

去年12月,我们去“雨”电视台位于阿姆斯特丹的一家新分站找米哈伊尔·菲什曼。他又回到了演播室。

[«И так далее» с Михаилом Фишманом. Привет друзья, сегодня воскресенье, одиннадцатого декабря…]

米哈伊尔:关于我,关于我所做,关于我所思,关于我自己,关于我的使命,关于我认为我必须做的,关于我的责任,关于我的身份,一切都不同了。

我们来访时,米沙正在录制他的每周节目。他的节目不仅报道了战争的最新情况——敖德萨大停电、巴赫穆特血战,也有来自俄罗斯国内的新闻,一位名叫伊利亚·亚申的反对派政治家刚被判处八年半徒刑。他的罪名是说出了俄军在布查屠杀平民的真相。

米哈伊尔:我的节目的原则是,我总是有一位来自乌克兰的嘉宾,也总是有一位来自俄罗斯的嘉宾。

这一场战争有两个部分在同时打响,既是在乌克兰的战场上,也是在俄罗斯的法庭和监狱里。

录制结束后,米沙显得筋疲力尽。这是漫长的一周。俄罗斯政府刚刚将他列入所谓的“外国代理人”名单。

米哈伊尔:从官方层面来看,这意味着我受到某种外国势力的影响,所以得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至于后果,这不仅会给你贴上弃民、贱民、国家公敌的标签,还会剥夺你作为公民的权利。我们不能教书,不能被选举,还失去了其他一些权利。这完全就像是纳粹在1933年初上台时针对犹太人的第一项立法。

现在有600多名公众人物和组织被列入这一黑名单。其中近半是在战争开始后列入的。

作为一名外国代理人,米沙必须在任何网络、视频和印刷的公开发言前用大写字母写下这段文字:“本材料(信息)由外国代理人米哈伊尔·弗拉基米罗维奇·菲什曼制作、分发和/或传播,或与外国代理人米哈伊尔·弗拉基米罗维奇·菲什曼的活动有关。”

如果几次违反这一规定,他可能会被追究刑事责任,他在俄罗斯的资产会被没收,还会被对他发出国际逮捕令。

米哈伊尔:我得考虑一下,我到底要不要写下这个羞辱性的声明,这些荒唐的歇斯底里文字。我可能会吧,但得考虑一下

在12月1日的“此时此地”节目中,“雨”电视台主持人阿列克谢·科罗斯捷廖夫要填补大约一分钟的直播时间。他开始即兴发挥。他宣讲了电视台设立的收集被派往前线的俄罗斯新兵故事的邮箱。这些故事旨在揭露俄罗斯国家的冷酷无情和对自己人的漠不关心。

[… опубликованных, мы надеемся, что многим…]

科罗斯捷廖夫说:我们希望我们能帮助许多前线军人获得装备和生活必需品,因为说实话,我们发布的和他们亲属分享的报道令人毛骨悚然。

观众,尤其许多位于乌克兰观众,一下愣住了。帮助俄罗斯军人?获得装备和生活必需品?他在说什么?“雨”电视台在为俄军提供物资?

这段视频在网上疯传,引起了恶劣反响。

叶卡捷琳娜:当我来到编辑室,我看到了同事们震惊的面容。他们在读各路人士的评论与声明,说我们为克里姆林宫工作。

卡佳·科特里卡泽是“雨”电视台在里加工作室主播。就在科罗斯捷廖夫发表这番直播言论的几天后,她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叶卡捷琳娜:我不知道,也许他很困惑,也许他压力太大。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说的内容不符合真实情况。

对于该电视台的批评者,尤其在乌克兰的批评者,但也包括一些最亲密的盟友而言,这个片段揭示了“雨”电视台记者的真实想法。有人认为,虽然他们可能不是克里姆林宫的宣传员,但内心深处肯定是俄罗斯帝国主义者。他们蔑视乌克兰,同情那个人的战争。

这正是那个人希望大家相信的——他和他的人民团结在俄罗斯帝国之后,而他的真理就是唯一真理。

“雨”电视台主编、卡佳的丈夫吉洪在自己的电报频道发帖澄清说,电视台从未帮助过、也永远不会以任何方式帮助俄罗斯军队。科罗斯捷廖夫本人也发帖称自己失言。

但损害已经造成。

结果,“雨”电视台如今遇到了生死存亡问题。

“雨”电视台在欧洲播出一直使用拉脱维亚的广播执照,而拉脱维亚的媒体监管机构如今威胁要吊销这张执照。

卡佳召集了“雨”电视台的领导团队。

卡佳:我和同事们商议,试着弄清该怎么办,该发表什么样的声明。

第二天,卡佳要在下午2点直播。

卡佳:大概在1点40分或1点45分,我们最终决定解雇阿列克谢。

[В эфире не допустимы формулировки, которые могут зародить сомнение в наших позициях, поэтому мы приняли решение…]

在那天宣布解雇自己的同事时,卡佳显得有些激动。

[Это очень сложное решение для нас, но руководство Дождя считает…]

这是个极为艰难的决定,她说,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但“雨”电视台管理层认为,这是唯一正确且可能的决定。

这次解雇在编辑室造成的裂痕至今仍未完全愈合。一些员工辞职以示抗议。

卡佳:这太疯狂了,我收到了几百万条消息……分为两种:一种是骂我是联邦安全局特务;第二种是骂我们解雇了自己人,把他推上风口浪尖,骂我们不再是家正常公司,我们是叛徒,我们不是人。

就在我们与卡佳通话的两天后,拉脱维亚媒体委员会主席宣布,“鉴于对国家安全和公共秩序的威胁”,“雨”电视台的执照将被吊销。

他们对拉脱维亚的安全当然不构成威胁。但“雨”电视台的记者们很快就会被赶出他们的演播室。他们将再次出国寻找新的运营基地。

卡佳:说实话,我筋疲力尽了。

在“雨”电视台失去执照后,卡佳给我们发来了这条语音留言。

卡佳:我们在继续播出。我们在继续工作。“雨”电视台的计划没有任何改变。我们正继续在油管上播出。俄罗斯和世界各地的观众都在收看,所以我们会继续为观众服务。

在某种程度上说,对这个“乐观频道”而言,这场危机在战争时期是不可避免的。它不仅迫使他们与拉脱维亚当局清算,也迫使他们与自己清算:他们如今是谁?谁是他们的观众?他们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加琳娜·季姆琴科

“雨”电视台在拉脱维亚遇上麻烦后几个月,我参加了在德国波茨坦举行的一次会议。俄罗斯境内外的独立记者齐聚一堂,协商如何争夺人心的策略。

我很紧张。离开者和留下者之间的物理隔离可能会导致相互怨恨,但我目睹的是对共同目标的感知。那里的记者非但没因那个人的媒体封锁而士气低落,反而显得精力充沛,也许没有人比加琳娜·季姆琴科更有活力了。

加琳娜:我想争取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关注和时间。要知道,观众的关注和时间是我们市场的通货。但如今我要为他们的灵魂而战。

加琳娜是俄罗斯领衔媒体机构“美杜莎”的负责人。

“美杜莎”的故事始于2014年那个人对乌克兰发动的战争。当时,加琳娜是另一家网媒Lenta.ru的编辑。但在吞并克里米亚后、俄罗斯首次入侵顿巴斯前夕,克里姆林宫恐吓Lenta的所有者、寡头亚历山大·马穆德解雇了加琳娜。员工们集体辞职以示抗议。

加琳娜召集了她的副手们,计划一次新的冒险。

加琳娜:我还没准备好妥协。我说,伙计们,我想做点事,就像当他们砍下我们的头颅,我还想长出来。一个伙计说,哇,那就叫“美杜莎”吧。我说,不错啊。他说的其实是九头蛇许德拉,但美杜莎也不错。

由于无法在国内开办类似媒体,他们开始在国外寻找机会。一位律师建议他们最好的选择是拉脱维亚。

位于拉脱维亚里加的是我们“美杜莎”最脆弱的部分——总部和开发团队,而我们的通讯员、我们的记者,他们都在地工作。

在随后的八年里,“美杜莎”成了思想独立的俄罗斯人的必读媒体。但加琳娜的经历告诉她要时刻做好最坏打算。

加琳娜:每隔三个月,我和我的联合创始人就会组织一次会议,设想并演绎灾难情景。我是加拿大宇航员克里斯·哈特菲尔德一本书的粉丝,他很爱传播消极思维的理念。他的主要思想是,如果你身处太空之中,你必须预测接下来有什么东西会在未来五分钟、五天、五周内杀死你。

2021年春天,让加琳娜相信那个人正在走向战争的不仅仅是乌克兰边境的军队集结,还有俄罗斯对媒体的新一轮进攻。

加琳娜:那时候我说,如果我是那个人,如果我想发动战争,我不会需要任何独立的声音。我只需要宣传。所以我们开始为战争做准备。

“美杜莎”清空了在俄罗斯的银行账户,并将员工疏散到里加和柏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俄罗斯的在地报道就此结束。

加琳娜:当我们创办“美杜莎”时,我们决定为来自俄罗斯各地的记者提供一些培训,并在夏季组织了新闻暑期班。现在我们在俄罗斯境内有近200名自由撰稿人。我们在俄罗斯境内的自由撰稿人、作者、在地向导,他们现在都匿名工作。

“美杜莎”制定了新的安全协议来保护这些记者。

加琳娜:一个记者一个任务,请,去现场看看,打电话,问问题,然后我们把材料像拼马赛克一样收集起来。我们称之为代理报道。

阿尔卡季:所以,你们只给记者一个任务,你只用去现场看……

加琳娜:是的。

阿尔卡季:另一个人写……

加琳娜:是的。

阿尔卡季:另一个人打电话。

加琳娜:这让当局很难跟踪他们。

“美杜莎”将这些单独的故事汇集成一幅大画面,而这幅画面正在影响俄罗斯观众的观念和态度。它并不想让观众远离这一切恐怖。

加琳娜:我们试图说,自己去看,真实的战争是什么样的,我们不给照片打码。我们试图通过乌克兰人的眼睛呈现这场战争。你也知道,乌克兰从战争一开始就禁止俄罗斯男性入境。所以我们所有的报道(除了一篇)都是由女记者完成的。

这是那个人断然不想让俄罗斯人看到的那种报道。

战争开始后,“美杜莎”网站在俄罗斯境内被屏蔽。网站流量下降了约40%,但他们早有准备,更新了App,而App本身也依然保留在应用商店中。他们宣传推广自己的社媒频道,并群发新闻信。最重要的是,他们鼓励读者安装“虚拟个人网络”,这让俄罗斯网民得以访问被屏蔽网站。

加琳娜:我们在荷兰、法国甚至新西兰等国都取得了巨大的增长,我们有“虚拟个人网络”下载数据:有250万用户下载了我们的“虚拟个人网络”服务。我完全无法想象,会有一百万荷兰人在早上醒来后说,让我们读一读俄语媒体Meduza。不,不,这是“虚拟个人网络”。

“虚拟个人网络”技术可以伪装用户的位置,让人以为他们是从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访问互联网。目前,俄罗斯是世界上使用“虚拟个人网络”最多的国家。近一半俄罗斯年轻人都有“虚拟个人网络”。而为了方便年龄较大、不太精通技术的读者,“美杜莎”恢复了纸墨——现在,美杜莎发布PDF格式的报道,这样它就能被打印出来,然后以一种更老式的手段分发。

如今,加琳娜正与硅谷的技术专家们会面,思考如何应对下一个挑战——俄罗斯全面断网。

那个人的使命是切断俄罗斯与世界的联系。而“美杜莎”的使命则是保持俄罗斯与世界的联系,所以克里姆林宫现在把矛头对准了那些阅读“美杜莎”的人。早在战争爆发前,他们就被贴上了“外国代理人”标签,2023年1月,克里姆林宫将其称号升级为“不受欢迎组织”,声称其对“俄罗斯的宪法秩序和国家安全”构成威胁。

任何与“美杜莎”合作,甚至发布其内容链接者都有可能面临长达六年的监禁。哪怕在别人的目光下阅读这些内容也可能会带来危险。在最近的一起案件中,一名乘坐莫斯科地铁的男子因为在看手机中的图片而被捕,因为一名乘客举报该图片“抹黑俄罗斯军队”。但加琳娜坚信,她的核心读者群会坚定地继续阅读下去。

加琳娜:他们足够年轻,受过足够多的教育。他们在技术上有驱动力。他们住在大城市,所以或多或少我和“美杜莎”都是在为他们而工作。

一种悲观的看法认为,“美杜莎”只是在向皈依者布道。但加琳娜觉得这不是重点。

加琳娜:我可无意让那个人的朋友们改变立场。我不是梦想家。我意识到我有近2000万或更多需要支持的人被封闭在俄罗斯境内。我必须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独。我必须以最简单的方式向他们提供独立的信息。

在一个据估计只有约6000万人经常读新闻的国家里,像“美杜莎”这样的独立媒体的受众可谓相当可观。培养俄罗斯社会的这一阶层至关重要,首先,这会增加进一步动员的难度,至少在大城市如此;其次,当战争当真结束,这些人将对俄罗斯能否为自己和他人实现和平拥有很大的发言权。为他们提供发言权并巩固他们的地位,只有通过离开者与留下者的合作才能做到。

德米特里·穆拉托夫

[Ну согласись, очень сильно изменилось, очень сильно изменилось время…]

德米特里·穆拉托夫是《新报》主编。这是在戈尔巴乔夫的帮助下于1990年代初创办的报纸。

和戈尔巴乔夫一样,穆拉托夫现在也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多年来,《新报》有六名记者被杀害,其中就包括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穆拉托夫始终留在俄罗斯。

《新报》于去年被关停,但德米特里告诉我,现在有一半的团队在俄罗斯境外继续他们的工作。

他从莫斯科打来视频与我通话。我们用俄语交谈,我一边和他交谈,一边为制作人翻译。

[Они работают без цензуры, но далеко от своей аудитории…]

德米特里:一半的团队远程工作,没有审查,但远离读者。我们则身处俄罗斯,在审查影响下工作,但接近读者。

[Мы разделенный, редакционный народ…]

我们现在是个一分为二的编辑团体……

[Они тянут свою лямку там…]

他们做他们的分内事……

[… а мы свою здесь.]

我们做我们的分内事。

[Но у нас общая ноша. У нас общий груз.]

但我们肩负着同样的重担。

那个人希望把记者赶出去后,他们就会变得无足轻重。在苏联时代或许的确如此,但如今,远程工作技术允许在外者继续塑造在内者的思想,并在任何一种可能的后那个人的世界里维护一个关键性支持团体的团结。

[Я думаю, что людей, которые уехали, у которых тяжелые…]

德米特里:离开的人、离开的媒体需要也应该得到全力支持。

[… а не требовать моментальных результатов.]

他们经历了非常艰难的转型。你不能指望或要求他们一夜间就把一切都做好。

[Они должны где-то осесть, где-то у них должно появиться стабильность…]

他们要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尽管“雨”电视台在拉脱维亚遇到了种种困难,但我们既需要感谢“雨”电视台,也需要感谢所有接纳和照顾俄罗斯记者的国家。

[В России все надолго. То, что сейчас происходит, очень надолго…]

俄罗斯正在发生的事不会很快结束。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斗争,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叶卡捷琳娜:这是危机的一年。这是重新考虑我们所做的一切的一年。

“雨”电视台的卡佳和吉洪也参加了波茨坦讨论会。我在那儿见到他们时,感觉他们已从几个月前的科罗斯捷廖夫风波中恢复过来。他们对自己的使命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为俄罗斯国内的静默抵抗注入了新的活力。

叶卡捷琳娜:我们所知道的是,我们需要负责的不是乌克兰。我们需要负责的是俄罗斯。我们需要尽我们所能与俄罗斯人交谈。

战争开始一年后,“雨”电视台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吉洪:重要的是,你首先要向观众表明,你们不孤独。当他们在油管的聊天区欢迎彼此,当他们看到某个坦波夫人和在叶卡捷琳堡的你一样反对战争、收看“雨”电视台的节目时,你会感觉好受多了。其次,摆脱这种可怕局面的办法是有的,我们必须向彼此展示自己的存在,然后一起思考摆脱这场灾难的出路。

阿尔卡季:我把话筒交给卡佳,她是主持人,新闻记者。她会问你一个问题。

叶卡捷琳娜:是的,但出路是什么?你说有出路,不是吗?那它在哪里?

吉洪:当然有出路,永远都会有出路的。遗憾的是,我们……

叶卡捷琳娜:我们不知道。

吉洪:……我们还没有找到,但在这个世上,一切都有尽头。

阿尔卡季:是什么让你乐观?我只是个配角,我是卡佳的制作人,我只是……

叶卡捷琳娜:是啊,是啊,是什么给了你乐观,吉洪?

吉洪:了解到俄罗斯人希望这个国家发生变化。就连官方民调都表明,在俄罗斯有3000万人反对战争。我们只需找到他们,我们只需彼此交谈。

叶卡捷琳娜:这是吉洪·贾德科动听的话语。

阿尔卡季:既然吉洪也是主持人,他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来吧,给你麦克风。你可以问卡佳一个问题。

叶卡捷琳娜:他没有问题。

吉洪:好吧,你为什么不对我们的朋友阿尔卡季说实话?你刚才说……

叶卡捷琳娜:这不是挑拨离间吗?

吉洪:……说你不乐观?因为显而易见,如果你不乐观,你就不会做你正在做的事情。

叶卡捷琳娜:不,我对我们的朋友阿尔卡季绝对诚实。我说的是,我有很多疑惑,但我知道我会战斗到底。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会尽我所能,因为我需要这样做。

下一集将会是俄罗斯国内的斗争。

[我会说,我在体制内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并不残忍,也不是法西斯。问题在于,没有人能想象自己不服从自己上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