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重逢莫斯科》 3. 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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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1 经济学人

沿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的主要公路行驶一段路程,你就可以到达小城哥里。它的主要地标是一座不应存在的博物馆。

现场:我们正步入这座有点苏维埃帝国式的建筑,牌子上写着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Дом-музей И. В. Сталина,“国立约瑟夫·斯大林故居博物馆”。

这是一座由柱廊和蜂蜜色石头组成的宏伟建筑,背对着道路,坐落于花园之中。这座哥特式宫殿自1950年代开放以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里有发霉的红地毯、阴冷的灯光和一排排玻璃陈列柜,里面都是斯大林的生前遗物。唯一的新鲜事物是一家礼品店。

现场:好多……斯大林T恤……真是超现实。上帝啊。

[下一组请进]

一小群游客簇拥着导游,这里通常用俄语和格鲁吉亚语提供讲解,但也有一个人会说英语。

[约瑟夫·斯大林生于1879年12月。斯大林在哥里生活了15年。这张照片中他30岁。]

她叫伊瑞。

我感觉回到了自己在苏联的小学时代。

[1917年3月流放结束后,斯大林抵达圣彼得堡。1917年10月,俄罗斯发生了社会主义革命。这场革命后,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成立了。1991年,它被划分为十五个部分,格鲁吉亚共和国是其中之一。斯大林是革命最积极的参与者之一……]

斯大林把苏联变成了一个充满囚禁营、酷刑室和乱葬岗的巨大的古拉格群岛。这些在这里都没有被提到。

[他有一副好嗓子,他一生都是个好歌手。他喜欢唱格鲁吉亚和俄罗斯民歌......]

在博物馆外面的花园里,在斯大林的装甲列车车厢旁有一样更奇怪的东西。在一个柱廊殿堂里,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屋,比花园里的棚子大不了多少。这是斯大林童年的家。

现场:这里有一张双人床,据说斯大林的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分娩的。我在1990年代第一次来到这里,我记得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好吧,我至今仍有这种感觉——这就是魔鬼诞生的地方。

对我来说,乌克兰的战争是斯大林暴力帝国的延续。从我第一次访问哥里到现在,已经30年了,很显然,魔鬼依然在这里,活得很滋润。

所有这些都让我想起我最爱的电影之一中的情节,这是格鲁吉亚影史经典。

[格鲁吉亚语]

它叫《忏悔》,在苏联开始开放的1987年上映。它的背景是格鲁吉亚的一座小城,就和哥里一样大。专制的市长死了,举行了葬礼,但他的尸体在他家的花园里不断重现。

[格鲁吉亚语歌曲]

每次重新埋葬他后,他都会回来,并把人带入坟墓。

我是《经济学人》的阿尔卡季·奥斯特罗夫斯基。这里是《来年重逢莫斯科》……

现场:这是他的遗容面模。

第三集,行李。

现场:还不太脏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乌克兰的战争并非从2022年开始的,甚至不是从2014年那个人吞并克里米亚时开始的。它始于那个人第一次入侵俄罗斯的一个邻国并逃脱惩罚,那就是在这里,在格鲁吉亚。

现场:这就是那条路,我们现在行驶其上。雾很大,能见度不高,但我们希望能从路边看到俄罗斯的军事基地。

离开博物馆后,我们沿着一条乡间路开到了高加索山脉的山脚下。从地图上看,这里显然是格鲁吉亚领土,离俄罗斯边境尚有一百多公里,但俄罗斯军队却在这里驻扎。

现场:根据当时达成的协议,俄罗斯人早就应该离开这里了,但请看——15年过去了,俄罗斯军队仍然在这里。

绍塔·乌季阿什维利

我和我的朋友绍塔·乌季阿什维利一起出行。

绍塔:这就是与俄罗斯为邻的基本问题:没有规则,没有条约,没有协议,没有任何东西算数。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没有规则,没有任何适用的规则,没有你可以信任的条约。

绍塔是一个流溢着温暖的人,而这样的人也是格鲁吉亚最著名的特产。我上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还穿着军装。那是2008年8月,绍塔是格鲁吉亚政府的一名副部长,哥里正处于俄罗斯军队的炮火之下,他们从高加索山脉以北向格鲁吉亚进军。

[新闻:今天早上,俄罗斯炮火再次轰炸格鲁吉亚的目标。这是格鲁吉亚争议地区南奥塞梯争夺战的第四天……]

这场战争只持续了五天,但它是一个很坏的标志。这是自苏联终结以来,俄罗斯第一次在国外公开使用武力。

绍塔想让我看看那场战争的遗迹,所以我们驱车沿着一个新雪覆盖下的偏远山谷,来到格鲁吉亚控制区的边际。

绍塔:当你前往这些被俄罗斯占领的地区或其周边时,关键词是寂静,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人走动,没有人问问题,没有人回答问题,所有人和物都保持沉默,因为那是唯一的,唯一的生存方式。

我们把车停在一道路障边,一旁是个带发电机的铁皮棚子。一些看起来很无聊的警察和一条狗在外面闲逛。

阿尔卡季:所以我们在看什么呢?俄罗斯基地在哪里?

绍塔:那里,你看到的那个围起来的大院,混凝土块,能看到无线电塔,能看到瞭望塔,能看到那些警卫塔。他们从那里出来,他们要拘捕所有敢从两边穿过的人。

阿尔卡季:这个军事基地离第比利斯大约40公里,它的用途只是恐吓,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把它设置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绍塔:是的,就是恐吓:我们很近,我们就在这里,如果我们想来,我们是如此之近,我们会在所有人醒来之前就抵达。这本是个好地方,很漂亮的山景。很多人过去来这里旅游、休闲、徒步。现在完全是一片死寂。俄罗斯人把它隔离起来。只剩下了原先大概十分之一的人口。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美丽的山景,但远处是一座无权矗立此地的军事基地。

它讲述了一个关于格鲁吉亚的更丰富的故事。

战后15年,俄罗斯仍然占领着该国百分之二十的土地。

战争、占领,这都是那个人对格鲁吉亚曾经越轨行为的惩罚。那是他们从苏联既往中挣脱出来的时刻。

[我们不想把这个国家变成超级大国间的战场……]

格鲁吉亚当年的总统是一位改革者。

[我不亲美、亲俄,我亲格鲁吉亚。]

米哈伊尔·萨卡什维利是一位在美国接受教育的年轻律师,是西方媒体报道的对象。2003年,他被一场民众起义送上总统的位置,随后开始着手废除该国的苏联式腐败和殖民遗产。他正快速实现经济和社会的现代化。

自由世界的领袖注意到了这一点。访问第比利斯的乔治·W. 布什称赞格鲁吉亚是民主的灯塔,后来他还说,格鲁吉亚有一天能加入北约。

那个人以一场战争作为回应,并警告西方国家不要进入格鲁吉亚和整个前苏联帝国——他的后院。

由于美国未能以任何有实质意义的方式惩罚他在格鲁吉亚的侵略行径,他将此视作为自己进攻乌克兰开了绿灯。

前总统萨卡什维利,也就是绍塔的老上司,如今被关在监狱里。这个国家实际上被一个在俄罗斯发了财的隐居大亨控制着。格鲁吉亚正快速滑入俄罗斯的轨道,其政府甚至开始复制克里姆林宫的一些手段。难怪像绍塔这样的格鲁吉亚人正为他们的自由和独立感到担忧。

阿尔卡季:所以说,这个基地会在这里存在多久取决于乌克兰的局势?

绍塔:总的来说,我认为格鲁吉亚能否作为一个国家生存下去也取决于乌克兰的局势。这是完完全全相关的。从物理上讲,可能有一千多公里远,但在远方前线发生的就是我们的战争。

阿尔卡季:但还有无数俄罗斯人在战争后来到第比利斯,他们是活动家,他们是侨民,他们逃离战争,逃离俄罗斯。格鲁吉亚怎么看这一点?人们对此有什么感受?

绍塔: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争议话题。所有格鲁吉亚人看了晚间新闻,了解到俄罗斯人在乌克兰的所作所为,他们都非常生气。但另一方面,我认为格鲁吉亚保持边境开放是正确的,因为这些人不想去战斗、杀人和被杀,他们渴望,他们需要一个选择。逃亡的俄罗斯人越多,去战斗和杀戮的人就越少。而且来到这里的这些俄罗斯人本身,他们会被任何国家所珍视,我是说真的。虽然他们不是石油和天然气,但这些人是俄罗斯的财富,如果俄罗斯不喜欢这些人,自有别人会欢迎他们。

但如今身处格鲁吉亚的有两类俄罗斯人,在第比利斯老城街巷和咖啡馆里的自由派,以及从军事基地的铁丝网后面,隔着积雪山谷回望着我们的那些人。

叶戈尔·盖达尔

格鲁吉亚战争几周后,我为《经济学人》写了第一篇关于俄罗斯的深度报道。关键引文来自于1991年的叶戈尔·盖达尔。作为鲍里斯·叶利钦政府的一名高级成员,盖达尔帮助起草了解散苏联的协议。当最初组成苏联的三个共和国——俄罗斯、乌克兰和白罗斯的领导人在别洛韦日森林中商定离婚条款时,他就在现场。他还设计了使俄罗斯从中央计划经济转向资本主义的改革。

1990年代中期,盖达尔是一个有着历史知识的清醒客,他写书并接受采访,指出俄罗斯后帝国综合症的危险。

[我们今天的嘉宾是叶戈尔·盖达尔,他在康米主义垮台后的苏联经济转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

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拍摄的一次采访中,他被问及俄罗斯的未来。

[最简单的政策制定方法就是玩弄强硬的民族感情。]

他将其与魏玛共和国的垮台和德国纳粹主义的崛起相提并论。

[一切都是美国人和犹太人的阴谋,我们在战场上从未失败过,我们被人背后捅了刀子,现在我们必须重建它,我们必须再次成为强大的帝国,我们将重新征服失地等等。所有这些言论都是30年代的德国人非常、非常熟悉的。所以,危险自然存在。在我看来,这可能是我的国家,也许是全世界所面临的最严重的危险。]

格鲁吉亚战争是叶戈尔·盖达尔的恐惧开始成为现实的时刻。

我在文章中引用了他的这句话:“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承受了帝国崩溃的国家,而俄罗斯精英阶层的相当一部分人觉得现在是时候反击了。”

不久之后,我在深夜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叶戈尔·盖达尔打来的。他听起来很激动。他刚刚读了我的文章,他想向我强调一些事。

他说:“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些人有多危险。”

亚历山大·加布耶夫(陈寒士)

萨沙·加布耶夫(陈寒士)是俄罗斯顶尖的中国问题专家之一,他的职业生涯一直与俄罗斯精英阶层保持着密切联系。他曾是一名报道克里姆林宫的记者,这份工作给了他不寻常的经历。

萨沙:在克里姆林宫记者团工作四年后,我觉得我获得了犬儒学博士学位,因为其实你了解了俄罗斯的精英。不是太了解,你不是真正的内幕人士,你没和他们进行可疑的商业交易,但你在社交场合和他们有接触,和他们一起喝酒、吃饭,有时还和他们的家庭成员一起,然后你会对这些所谓寡头影响克里姆林宫决策的能力真的感到失望。

2018年我为《经济学人》撰写了萨沙的简介。那时他在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担任中国问题专家,这是一个顶级外交政策智库。而当时他正在组建一个由志同道合的专业人士组成的网络。

当时我相信,像他这样的人有朝一日可能会管理这个国家,他也一样。他告诉我:我们需要做好准备。他当时33岁,与叶戈尔·盖达尔开始改革俄罗斯经济时的年龄差不多。还有一个巧合,因为萨沙出生于苏联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日期。

萨沙:3月10日。

阿尔卡季:85年3月10日。

萨沙:对。

阿尔卡季:就在你出生的那天,苏共总书记康斯坦丁·契尔年科,斯大林一代的最后一人,去世了。

[На центральных трибунах Мавзолея, поднимаются товарищи Горбачев, Алиев... ]

葬礼上飘舞着丝带和旗帜,但很少有人在哀悼。负责他的葬礼,然后是他的国家者是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

[Суть перестройки по партийной работе заключается в том, чтобы в каждой партийной организации...]

俄罗斯历史是以代际转换的方式进行的。

戈尔巴乔夫与苏联旧领导人是不同的一代,通过拆除斯大林帝国赖以生存的两大支柱——暴力和谎言,他开始了自己改革和公开性的新时代。

萨沙和他那一代人是这些改革的受益者。在我的文章中,我称他们为戈尔巴乔夫的孙辈。

萨沙:我曾经和戈尔巴乔夫谈过,戈尔巴乔夫告诉我:当我们开始改革时,我们不是为了我们自己,你懂的,戈尔巴乔夫基本上放弃了自己的权力。我们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我们的子辈,而是为了我们的孙辈。

阿尔卡季:在多大程度上你觉得这个国家如今被人偷走了,觉得这场战争是针对你,针对你这一代的?

萨沙:这是代际斗争的一部分。我认为,这确实是一场对俄罗斯的未来发动的战争,而如今这未来将非常不同。如果2月24日没有发生,它将会走一种非常不同的轨迹。时间在俄罗斯已经冻结。有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在克里姆林宫做严肃的决定,但真正确定战略方向的最高决定是由那个人这一代人做出的。

那个人出生于1952年,那是斯大林统治的最后几个月。

萨沙: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是的,我们的国家被偷走了,但我不会从我和吾辈肩上推卸责任。我们是成年人。我已经37岁了。我做了我所认为的所有正确选择。我从没给那个人投过票,在抗议还有可能的时候我去抗议。但我们做得不够。

萨沙是我圈子里唯一坚信那个人会入侵的人。他在莫斯科的办公室工作时,关注那些真正重要的人,阅读那些如今掌管着俄罗斯的前克格勃分子的访谈和声明。我们多数人都在和那些不希望战争的人士、寡头和官僚交谈,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即将发生的事情。

萨沙:最初有一个震惊阶段,因为没几个人能想到会对乌克兰发动战争,因为毫不夸张地说,我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有与乌克兰相关的家人或朋友。对很多人来说,想象俄罗斯会发动战争并杀害乌克兰人,这在很多层面上是绝对的疯狂,这就是为什么在最初几周大家的情绪都冻结了,因为当时人们都被瘫痪了,而再然后就太晚了。

阿尔卡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俄罗斯的精英阶层没有出现分裂吗?

萨沙:为什么他们不发声,不反击,没有分裂,要素有三个。其一是许多人的犬儒主义。在俄罗斯犯下那么多事后,很多人就完全不在意了。其二是恐惧,阿列克谢·纳瓦利内被投毒,许多事件——所有这些俄罗斯人在俄罗斯境内外的神秘死亡事件——从没得到适当的调查,这都是在告诉人们,死亡和被杀的机会就摆在那里,这是俄罗斯轮盘赌,你不会想去赌的,除非你是个非常勇敢的人。然后其三,这些人相信,好吧,如果我离开我在央行或财政部的职位,他们会换上一个无能的意识形态家,他会毁掉俄罗斯,毁掉经济,使数百万人陷入贫穷,而他们照旧会找到钱来继续战争。

在一个<...>内部施加温和影响,萨沙本有机会进行这种浮士德式交易。他对中国的了解和他的人际网络使他成为外交使团的理想人选。俄罗斯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曾试图招募他去克里姆林宫工作。而且拉夫罗夫并非唯一的人选。

但对萨沙来说,入侵乌克兰使得任何体制内工作在道德上都站不住脚。

萨沙:有人说,作为知识分子,你大可以转换立场,进入这个正在杀害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毁灭你祖国未来的体制,然后做一个有用的人,想办法帮助它走向光明,我觉得这种想法非常不现实,完全没有可能性。

不过,一边在俄罗斯生活,一边继续为一家美国智库工作,这对萨沙而言也同样不现实。他可能在莫斯科有很好的人脉,但他在华盛顿也有同样的人脉。他的前老板比尔·伯恩斯现在是中情局局长。安全部门一直在监视他,这一点也不奇怪。

萨沙:俄罗斯反间谍部门一直对我感兴趣,他们会一直联系我,检查我的情况,问我,比如说,你有没有背叛祖国啊。

战争开始几天后,事态非常清楚,那个人的闪电战计划显然不会实现。压力越来越大。

萨沙:到了第三天,很明显事情与计划有很大的出入,没有照那个人的战争计划进行。这时检察长办公室发出警告:提醒所有为外国公司工作的人,和外国人交谈的人,所有这些接触都可能被视为叛国,被视为向敌人传递有价值的信息,并可能招致刑事判决。我当时想,嘿,他们说的不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吗,于是我和正在跟我一起玩耍的六岁儿子说,瓦夏,你能不能先自己玩一会儿,爸爸有些事要处理。

萨沙给他在华盛顿的智库的老板发了封邮件,说他计划在最后时刻赶去土耳其接种冠病疫苗。

好主意,他收到了回复。

萨沙:我买好了机票。我和华盛顿的同事们讨论了一下,他们的建议是,保持低调,减少媒体曝光,因为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萨沙已计划好了他的逃亡,他有机票和理由,但在俄罗斯,没有什么是确定的。

萨沙:所以我所做的就是打包。我装了一袋可能要用的监狱衣服,因为你在各种监狱访谈里读到过很多东西,比如,你不会希望自己在监狱里缺少舒适的衣服或一块肥皂。俄罗斯媒体上满是这种“在监狱的第一天需要什么”、“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的文章,然后,你懂的,30年代和之后苏联的持不同政见者都会有这种紧急行李箱,所谓的тревожный чемонданчик,要么是准备被疏散,要么是准备去监狱,但好歹你能带上自己的东西。

即使在2022年,斯大林死后近70年,像萨沙这样有抱负的成功人士也必须做好进古拉格的心理准备。他的手提箱是旧时代的另一件遗留物。真真切切的行李。

联邦安全局官员在机场询问了萨沙,但他还是顺利上了飞机。直到航班离开俄罗斯的领空,他才松一口气。

几天后,俄罗斯反间谍部门的人打电话给他,问他是否愿意来喝杯咖啡讨论一下局势,但他并不打算近期返回俄罗斯。

现在是2023年1月,我回到了伊斯坦布尔,萨沙也是。这是我们俩在战争开始时离开莫斯科后抵达的地方。

他建议我们在一家叫1924的俄罗斯餐厅见面。它是由逃离布尔什维克革命和内战的俄罗斯人创建的。如今它就像是个富丽堂皇的专注一百年前侨民文化的主题公园,餐厅里是木镶板、变色镜,还有服务员,还有浆过的白布,墙上的牌匾纪念那些过去时代的著名食客:阿加莎·克里斯蒂、玛塔·哈里、葛丽泰·嘉宝。

但历史的沉重让萨沙想起了他自己的家族往事。

萨沙:我的曾祖父是医生,出身坦波夫市的一户富贵人家。

萨沙的祖先曾建立过一个农业帝国。

萨沙:养牛、养马、出口粮食,到20世纪初,它在伦敦有了一家分公司。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萨沙的曾祖父弗拉基米尔担任军医,几年后他回到家,向自己的父亲尼古拉报告说,部队内部非常幻灭。

萨沙:这场战争很可能会失败,会有一场大悲剧在等待我们,所以有救总比后悔好。他让父亲带着女眷、孩子离开家庭,坐上汽船去伦敦。

尼古拉很生气,让他的儿子回去打仗。

萨沙:所以他从未流亡英国。1917年,当布尔什维克占领坦波夫时,行刑队很快就到了家门口,因为他们这样的富裕家庭非常显眼。

于是这个家庭错过了趁早脱身的机会。

萨沙:这位决定不搬去伦敦的富商在1920年代初死于饥荒。我的曾祖父于1920年死于内战中的克里米亚。

许多富商和农民在内战中丧生。还有数百万人,包括那些站在布尔什维克一边作战的人,在斯大林的饥荒和大恐怖中被抹去。整整一代俄罗斯知识分子被消灭了。

萨沙:所以面对这一切时,你会思考,比如说,我该留还是该走?对我来说,更好的选择是走,于是我决定走。

家庭记忆长存于家庭相簿中,除非它们被当下事件唤起。对萨沙而言,2月24日意味着一个世纪以来的国家暴力开始了一个新周期。

萨沙:许多家庭可能都有类似的故事,但这种痛苦和暴力仍在继续,这才是俄罗斯的恐怖命运。因为在苏联解体后的90年代,这个国家从未经历过集体理疗。我们从未完全开放档案馆,我们从未深入探索创伤,以及苏维埃政权对我们自己的人民,对乌克兰人民,对殖民地人民所做出的可怕事情。这种讨论从未发生过。然后那个人压制了这种讨论,从未开放过档案馆。

乔治·奥威尔在他的小说《1984》中写道:谁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那个人认真对待了这个建议。

他和他的安全机关人员在发动战争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关闭了俄罗斯历史最悠久、最受尊敬的人权组织——“纪念碑”。该组织成立于1980年代末,与电影《忏悔》上映的时间差不多。它有一个明确的使命,即记录这个国家的斯大林主义往昔,并为其受害者发声。禁止他们的工作后,那个人便消除了这个国家最后的捍卫者之一,为战争扫清了道路。

于是,暴力循环在马里乌波尔、伊尔平和布查等乌克兰城市延续,也继续在俄罗斯境内延续。俄罗斯自己的社区将被其成员在国外酿成的恐怖所伤害。尤其在一座城市,那个人战争的丑陋成果已聚积起来。

叶卡捷琳娜·基利陶

你好,阿尔卡季,我叫叶卡捷琳娜·基利陶。抱歉,我更想说俄语,因为我的感情太复杂。

我在格鲁吉亚遇到了卡佳,之后她的原话由我们的一位制作人配音。

卡佳来自西伯利亚,在一座离哈萨克斯坦不远,名叫鲁布佐夫斯克的小城长大。由于斯大林的驱逐行动,她的祖父母被用运牛车送到那里。

鲁布佐夫斯克是一座有14万人的小城,没什么吸引力。它的主要产业是一家拖拉机厂,但该厂于2010年破产,现在已是一片废墟。于是这座城市只剩下另一个主要雇主:监狱系统,或古拉格。它由五座监狱营组成,它们都在满负荷运作。

卡佳:所以你要么在监狱工作,要么进监狱,这是鲁布佐夫斯克人常开的一个玩笑。

只不过这不是一个笑话。

卡佳:因为人们都接受了这种监狱教育。他们会通过朋友、父辈来学习。俄罗斯的许多小城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要么是军队城市,要么是监狱城市。

对卡佳来说,古拉格并不是历史书上的东西,而就是她的家。与萨沙不同,她没有跻身精英圈子,但她确实参与了政治。由于她在选举监督组织“声音”(Golos)的工作,她被俄罗斯政府贴上了“外国代理人”的标签——这是“国家公敌”的简写。

卡佳:一个朋友把司法部网站的截图发给我,上面有我的姓、名和父称。这真的太可怕了。我记得我的手在发抖,我不停地哭。我在房间里冲来冲去。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思考什么,该从哪里开始。

战争开始后,卡佳搬去了第比利斯,并成立了一个帮助乌克兰难民的慈善机构。

但是,虽然她可以离开鲁布佐夫斯克,但鲁布佐夫斯克却不会离开她。去年,在这场战争的一个最丑陋的篇章中,它登上了头条新闻。俄罗斯士兵在中产通勤城镇伊尔平、布查杀害了400多名平民,并劫掠被遗弃的房屋。劫掠品包括衣服、电视机和乐器。独立媒体Mediazona的记者们汇编了快递公司的数据,显示了这些劫掠品——每批几百公斤——最终流向了何方。

卡佳:在俄罗斯各地收到劫掠包裹的城镇中,鲁布佐夫斯克位居榜首。

卡佳的家乡收到了两吨来自乌克兰的包裹。

卡佳:看到这条新闻,我感到无比震惊。这个故事背后透出的是……[叹息]绝望。是缺乏前景,缺乏社会流动性,缺乏清晰或可理解的未来。俄罗斯外省的许多人,他们认为找到目标、获得生计、过上好日子的唯一途径就是去打仗,去杀人。

为什么会不断发生这种情况?卡佳自问道。该如何打破这种暴力的循环?

卡佳:虽然听起来很矛盾,但只有输掉在乌克兰的这场战争,俄罗斯才会赢。它需要摧毁自己内部的帝国主义。曾经的帝国往往伴随这种垂死抽搐,这种四分五裂的创伤,但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如何处理这种创伤,取决于什么样的人上台。

过去的引力很强,但它并非注定。在俄罗斯,个别统治者可以深刻地改变国家的方向,将人民最好或最坏的一面表现出来。

[- 你见过那个人吧?

- 见过很多次。

- 你觉得他会做这种事吗?

- 会的。]

且听下回分解。

全部讨论

05-13 15:48

掩卷,深思

05-13 10:15

俄罗斯如此,其他地方或许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