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了,年高工

发布于: 雪球转发:0回复:0喜欢:0

原创 麦竹 RIVER SHORE 2024-02-01 17:33 发表于上海

年高工,并不真的姓年,但南通话的发音是“年”,所以,我在这里也称他为“年高工”。我进工艺组的时候,他刚退休,也许是恋旧的缘故,他经常到他以前的办公室,也就是我们工艺组来转转。

车间办公室是三层楼,依在船体车间东端。车间办公室的二楼和三楼,隔着玻璃窗户,就清楚地看到车间繁忙的现场。车间生产很忙,噪音很大,二楼和三楼的窗户一直紧闭着。靠近车间的另一侧,已经有许许多多的蜘蛛网了。车间有个小伙子,姓古,我们都叫他小古,他主要工作是为三楼的办公室拖拖地板,烧烧水。每天上午,都能看得到他忙碌的样子。

听说,最先的车间办公室是两层,后来不够用,就在原来二楼的上面加了一层。为了减轻重量,三楼都是用轻质材料建设。

所以,我们每天爬车间楼梯时,一楼到二楼之间是水泥材料的楼梯,人走上去,没有任何声音。但二楼到三楼之间,则是由涂着红色油漆的花纹钢板压制而成的楼梯。一旦有脚步声,就“咣咣咣”地响起来。一楼和二楼是水泥地板,人走上去也是悄无声音。但三楼则是木地板,一旦人走上去,比在一二层间的楼梯更加响了,刚才是“咣咣”的脚掌落地声音,现在变成了“咚咔咚咔”或者“咯吱咯吱”的脚跟脚掌先后落地交响乐声。车间工人开玩笑“我们车间官越大,发出的声音也越响,钱也越多!我们一楼的工人,就算跺脚也没有声音,难怪钱少!”

三楼的木地板,也是涂着红色的油漆。每天被小顾用拖把水洗,有些木地板边角的油漆脱落了,露出了木头的本色。木地板质量也不是太好,风干后,每块木地板之间出现伸得进一个手指头大小的缝隙。刚开始安装木地板的时候,一定是没有缝隙的了。

自从我和焊接专业的同事进车间工艺组后,我们就有四个人了:我们两个小伙子,加上工艺组长,还有一个兰师傅。兰师傅是一位女同志,也是在工艺组带我的师傅。而我的同事,工艺组长则是他的师傅。师傅带徒弟,是工厂的一个传承。

估计在老曹工伤的这一段时间,车间没少找年高工帮忙。

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年高工进工艺组了。

第一次介绍

工艺组长的座椅位置背靠窗,前面是兰师傅的办公桌。兰师傅抬头就可以看见年高工进来。我和新同事的桌子面对面,我面朝窗背朝门,新同事和工艺组长一样,背对窗,抬头可以看见门外进来的年高工。

“小兰啊,你好啊。”年高工个子不高,身材略显瘦小,身上穿一件洗的发白的夹克衫,脚上是一双半新的军用胶底解放球鞋。头发花白,脸色红润中稍微泛黄,看上去心情很好,很精神。

“年师傅,今天又有空在我们这里坐坐了。”兰师傅讲话不紧不慢,年师傅听了也很受用。兰师傅虽然穿着工作服,但是很干净的样子,人也很客气,脸上总是带着会心的微笑。

“是呀,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两个新的大学生,所以我特地看看。”年高工说。

“哦,这一位是我们的小古,他是学焊接的。边上的呢,是我们的小周,他是学船舶设计的。”兰师傅一边介绍我们,我们也自报家门。“哦,小周,小古”,年师傅努力地记忆着,生怕忘了。

接着年师傅和兰师傅拉起家常来,说的最多的是他刚刚分的房子有多好,医务室的药品可以免费拿,以前的周厂长是多么关心他们,现在他的女儿如何不听话。后来听人说,周厂长将第一批四套房子分给了包括年高工在内的老工程师。

老东家的老一辈人,一直对周厂长心存感恩,他的到来,带来了老东家的蝶变。新一辈人,应该是对这一段历史没有记忆了。

第二次介绍

过了几天,年师傅来串门了。一进门,他就笑盈盈地叫出了:“小古”。我不知道我的新同事是因为太帅气的缘故,还是自身自带光环,亦或是车间有个第三主任“小古”(我们都称主任办公室的小古为第三主任),反正,我们古同事的姓名他记得牢牢的。

“额,你这个小伙子怎么称呼?”他突然发现坐着的我,仿佛看见了新大陆。

“哦,我姓周。”我回答。

“叫什么呢?”,他好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叫麦竹。麦子的麦,竹子的竹。”我回答

“哦,我晓得了,小周,周麦竹。”他喃喃自语,很努力地记着。

第三次介绍

又过了几天,年师傅又来串门了。一进门,和上次一样,他笑盈盈地叫出了:“小古”。

“额,你这个小伙子怎么称呼。”他又突然发现坐着的我,又仿佛看见了新大陆。

“哦,我姓周。”我回答。

“叫什么呢?”,他好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叫麦竹。麦子的麦,竹子的竹。”我回答

“哦,我晓得了,小周,周麦竹。”他喃喃自语,很努力地记着,“额,我记得上次问过你,我倒是忘记了。”他突然想起。

第四次介绍

再过了几天,年师傅又来串门了。一进门,和上次一样,他笑盈盈地叫出了:“小古”。

“额,你这个小伙子怎么称呼。”他再突然发现坐着的我,再仿佛看见了新大陆。

“哦,我姓周。”我回答。

“叫什么呢?”,他好像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叫QI方。QI特的QI,方向的方。”我回答

“哦,我晓得了,小周,周QI方。”他喃喃自语,很努力地记着,“额,周QI方,我们周厂长也是叫周QI方,你难道是和我们周厂长一样的名字?”

我说,“是啊”。年高工原来是对我的名字是真的没印象的。

终于记住了我的名字

过了几天,年高工气冲冲闯进我们办公室,“你这个小周,居然骗我,你明明不叫我们周厂长的名字,却骗我。”

看得出,他是真的生气了,嘴角气得发抖。

我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我只是傻笑。

“你个年师傅,就不要生我们小周的气了,要是他不告诉你他叫我们周厂长的名字,你又怎么记得住呢”,“你个小周,也真是的,怎么好自称周厂长的名字呢。”兰师傅是安抚情绪的高手,几句话,年高工就心情平和了,脸上又恢复了知识分子的矜持的微笑。

从此,年高工再没有忘记我的名字。

后来,我听说年高工是文革前的大学生。他第一年高考考上了复旦大学。上大学后生病了,休学了半年。第二年,再考,考上了上海交大的造船系。他的智商杠杠滴。在南通厂做技术时,也是工艺组的领军人物,出手很快,带出了好多的徒弟。我在工艺组存档的文件里,也发现过他批复的工艺技术文件。

快三十年了,转身回首,留下的是一路时光的灰烬。现在旧事重提,一是觉得对年高工的冒犯,二是觉得对周厂长的不敬。

一路走来,谁没有被现实锤击,谁没有伤痕累累?我们爱过笑过,恨过哭过;我们曾经针尖对麦芒,我们曾经不可一世。但毕竟这些都是只有我们年轻才有的印记。

遗憾吗?有遗憾。后悔吗?不后悔。

人生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我们还是会走一路走过的路。

2024年1月3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