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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大厂病
互联网大厂们在风口起舞的那些年,危机感是稀薄的。搞钱才是要紧事。大厂甚至成了财富自由者的孵化器——百度上市,当天创造了8位亿万富翁、50位千万富翁;阿里上市,诞生了28个亿万富翁;时任京东金融CEO的陈生强,则干脆用财富自由激励员工,「未来要创造不少于20个亿万富翁和300个千万富翁。有位年轻的字节跳动程序员,财富自由后在微博写道:「我选择在28岁的末尾退休,拥抱山间清泉与峡谷的风,去感受春秋冬夏。」
在乘风而起的年代,扩张的业务都是新故事;当风停歇,所有的故事都成了代价。
几年前,互联网大厂们迅速庞大、臃肿。各种大企业病也随之出现。这背后,是互联网大厂正在逐渐老去的事实——京东26岁,阿里25岁,百度24岁,就连字节都已经12岁……除了年龄,大厂们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在全国,京东因其自建的物流体系,有近52万名员工,阿里有超过20万人,腾讯美团、字节也都超过了10万人……这些头部大厂的员工数加起来,总人口堪比一座大城市。
相对于这些大厂,拼多多员工规模最小,只有1.3万人的,然而,在2023年前三季度,人均创收1222万元,是同期京东的约7倍,阿里的约4倍。拼多多还没出现大公司病。
支撑员工需要一笔巨大支出——在员工人数最多的京东,一年要花掉1047亿元在人力资源支出上,相当于2.7个鹤岗的全年GDP。在阿里,有位员工最痛苦的事就是被拉群,「一天要被拉进五个钉钉群」,大家进来之后面面相觑,甚至不知道这群是干嘛的,还意味着开不完的会,对接不完的需求。有个美团的中层管理者,发现自己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开9个会。
由于员工数实在太多,大厂的各项业务都被分割成流水线上的具体环节,每个人只完成一部分,成为一颗螺丝钉。
字节跳动CEO梁汝波在年度会上说,「字节该有的大公司病全有了」;
京东高管承认「集团存在大公司病」;
阿里集团董事局主席蔡崇信发公开信,称阿里「出现了一些大公司病」;
在百度,不光副总裁崔珊珊承认大公司病,还专门拍了个大公司病MV:「向上哄好、向下唬住」「上下左右打太极」
百度在5月10号对外宣布「确诊」,刚好发生在副总裁璩静道歉并离职的一天后。
京东和阿里,则都是赶在6.18大促之前和一季度财报发布后的时间宣布治病——因为在这个消费降级的性价比时代,他们都面临拼多多这个强劲的对手。
至于字节,则是在这个生成式AI大爆发的年份,公司的平庸和迟钝,让梁汝波「惊出冷汗」,试图通过治病,让字节「逃逸平庸的重力」。
对比鲜明的是,上层的高管们反思得很积极,底下的员工们却反应冷淡。
阿里的中层管理者徐航带过多个团队,最多时下面40多人。「没人会想着说如何定义大公司病,基本都是在具体事情上想着怎么解决。」
所有大厂员工里,对于大公司病,更为普遍的一种声音则是「没办法」。「没办法,这种事哪家都有」、「人多了,自然动得慢,没办法」、「一件事很多部门参与,这也没办法」……
在一边感叹「没办法」,一边又觉得「哪里不对」的矛盾中,大公司病正无差别地影响着每个身处其中的人。
40岁的字节跳动中层管理者胡雨峰,正在处理一个棘手难题。他的下属向他抱怨,正推进的一个跨部门合作的重要业务出了问题。早些时候,他们给对方部门提供了前期需要的一切支持,结果对方享受了支持,却在关键的项目上把他们排除在外了。很显然,对方想独吞成果。
为了治这个效率降低的病,许多业务被拆分、职责细化。但结果很荒诞——提高效率的「药方」,最后反而加重了病情,影响了效率。
京东2024年一季度总营收虽是拼多多的三倍多,但净利润还不到拼多多的三分之一。
刘强东极其重视的管培生系统,也是治大公司病的一个举措。在京东,最早的管培生都是刘强东亲自培训,内部人称「御林军」,一度拥有越级向刘强东汇报的权力。由于投射了自己的奋斗经历,刘强东尤其喜欢那种出身贫寒、能吃苦耐劳且能快速接受京东价值观的年轻人,这样,他的决策通过管培生能够快速得到执行,提升效率。
管培生的执行力,一度帮京东打过不少漂亮仗。但年轻管培生的业务能力不行,「外行指导内行」。
但因背景特殊,这个群体拥有一定特权。大家心知肚明,「管培生是不能得罪的」。因为有人看见,一个管培生和一个VP(企业高层)同时朝东哥走去,东哥会朝前者打招呼。苏阳也曾亲眼见到,一个年轻的空降的管培生管理者,指着一个老员工的鼻子骂,「管培生才是东哥的兄弟」。
很多管培生在行业中没有很深的积淀,却拥有一套单独的晋升和薪酬体系。
这被认为是独属于京东的「兄弟病」。这一制度,同时在公司埋下了派系和对立的隐患。
在针对这一波大公司病的治疗中,相比有形之药方,无形之药被用得更普遍,那就是恐惧。
重建危机感,本质上也是重建恐惧。这很大程度上源于大厂们的增长焦虑——危机感带来了治病的紧迫感,而要治病,则要进一步强化危机感。
拼多多不提大公司病,也很少提及公司文化。它像一个沉默的飞速奔跑的巨兽。但在极致效率背后,是对员工的极限使用。「每月工时300个小时其实是很多部门的基础要求」,有的部门员工一个月工时甚至接近400个小时。团队有位有吸烟习惯的员工被开除,原因是工作不努力,「每次下楼抽烟,都要经过门禁,下楼抽烟的时间不算工时。」
在拼多多的办公平台上,很少有人交谈,同事之间不允许互加微信,有员工私下建的羽毛球群等,也被HR要求当面解散。以上这些,都不会白纸黑字明文规定,而是隐性制度,或者说是潜规则。
不允许员工私底下「串联」,就可以建立起一个个孤立的危机感。
比起被称为「福报厂」的阿里,「兄弟厂」的京东,「开水厂」的美团(员工吐槽美团福利只有开水),度厂也一度被称为「佛系大厂」,而百度所独有的大公司病则可以叫做「佛系病」。
在管理上,早期李彦宏的特点是「不拘小节」。在《李彦宏:百度与智能时代的畅享》一书中,描述了他对管理者的定义:「管理者不过是给大家提供一个好的工作环境、氛围,让有才能的人愉快、充分地发挥潜力创造。」
百度不用打卡。有的人可能早上十点多才到公司,赶上后厂村堵车,可能都十一点了,然后马上就该吃午饭了,吃完还能睡个午觉。
2020年前后,说HR会来看每个人考勤,最好在公司待够十个半小时。真正感到压力变大是在2023年。这一年,降本增效带来的恐惧,无差别地席卷了每一位大厂人。同样为AI时代而焦虑的百度也不例外,不断换人、淘汰、再换人,最后来了一个特别卷的总监。然后就卷起来了,早上九点到,晚上熬到九十点才走。除此之外,新总监还要求进行月度述职。每个月都会有几个人被裁,慢慢一点点被淘汰掉。
百度焦虑的还有另一件事,近年来,大众的注意力多被抖音、小红书、知乎等内容平台吸走,这些平台也都有各自的搜索引擎,都在抢夺靠搜索起家的百度流量。一位百度员工说,在视频领域,公司业务一直打不出什么声响。
「流量焦虑」因副总裁璩静事件而引爆,媒体随后挖到,今年3月,璩静便要求百度公关部全员转型做视频自媒体,除高层外,要求每个员工都开设自己的视频号,如果运营好,粉丝量足够高的话,可以为百度产品带货,员工的视频号表现影响当年年终绩效。
从结果来看,大厂治病是一个抛弃低价值、保留高价值的人和业务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最荒诞的事,莫过于每个人都被迫要自证价值。
对低价值的人和业务,最主要的方法就是裁员。有的叫优化,有的叫毕业,有的叫降本增效,有的叫减肥瘦身……
改变最为极致的莫过于阿里,两年多时间,阿里减少了五万多人,它所开启的「1+6+N」改革,把包括盒马、大润发等业务,归类到「非核心业务」中,让这些业务自己想办法自力更生。这本质上也是一种「减负」。
证明自己价值的,人们绞尽脑汁刷存在感,有一类人特别活跃,「一个事儿跟他没关系,但他就特别积极地上蹿下跳到处去说」。还有人选择隐蔽地刷,比如一位字节的中层,经常鼓励下属在各个领导在的业务群里积极发言,汇报工作进展。
主管定下了他闻所未闻的KPI:团队成员操作的项目,如果能获得所属团队总裁的点赞,当月KPI完成;如果获得集团总裁的点赞,当年的KPI完成。
团队成员把工作成绩汇报到群里时,都握着手机眼巴巴地守着,看是否能获得高层的垂青。有人观察到高管没时间看群,趁着大BOSS在群里说话的时机,第一时间把项目结果「奉上」。
大厂的高层们不知道,他们随手按下的一个「大拇指」,就能直接决定一位员工在职场上的命运。
钉钉群里的「点赞文化」:只要高层表示肯定的事情,群里就会出现一连串的「跟赞」,这种情况在双11之前尤其严重,大的群里,清一色的大拇哥能连刷几屏,以至于淹没了其他信息。
只有当自己的业务足够稳定、位置足够安全、产出足够交差之时,刷存在感才会告一段落。这通常意味着,不用再为「让上面看见」而发愁了,自己也成为了大厂治病的幸存者。
这时候,往往已经经历了好几轮降本增效的优化,如同劫后余生一般,每个人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块稳定业务。「一个萝卜一个坑」,整个部门也慢慢变得「一团和气」。
但这还不是结束。另一种更棘手的大公司病,正在从这种「一团和气」中诞生。
有抱负的员工一开始的目标是「做一番事业」,现在慢慢变成了「先保证自己不犯错」。为此,她把主管设置成了重点关注,在群里不敢错过一句话,生怕哪件事牵涉到自己。吃一顿饭,要把手机里十几个工作群「过滤」四遍。主管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她回家反复琢磨,还给三位好友打电话,求帮忙「分析」。
日本的企业改革专家柴田昌治,针对这种员工害怕犯错的心态有过研究。他在《公司病》一书中写到:「随着组织老化,最后一定会变成一种非灵活的安定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组织,人会努力回避风险。」
随着这种状态加深,有一类管理人员会变得越来越多,就是那种「重视先例」,「解读上层的表情,做上层期待的事」,「总是说加油干,反复做积极发言」,「对上迅速反应,对下严厉督促」的管理人员。
相比之下,底层员工则越来越失去活力。「各人自扫门前雪」,就算遇到问题,也会觉得「即使说了也没什么用,还是算了吧」。
大厂们从年幼时成长到现在,凭借各自的「杀手级应用」,一路依靠创新和拼搏杀出重围,改变了万千人的生活方式,见证了中国互联网自诞生起三十年来的激荡时代。而如今,大厂千方百计地治病,只不过是想找回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只不过,现实有时候很残酷,治病也是个永远在重复的过程。
早在2012年,李彦宏就开始宣布要治疗大公司病。他把百度比作一只恐龙,「恐龙脚上踩一个刺,几个小时以后它的脑子才能反应出来,这样不管你长到多大,都会灭绝。」当年,他的做法是鼓励创新。
如今十二年过去,李彦宏开出的「药方」依然是鼓励创新。
「能做的业务就那么多,但又要养那么多人做事,所以每个人都在包装手上的事情。」比如,一个项目,三四年前就已经做过了,但是做过了也没有落地,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三四年前有人做过,「我再拿来做一遍,可能领导也不会那么清楚,再做一遍就有活儿干了,然后就开始包装这个事情向上汇报。」
不光是百度,几乎各家大厂的创新似乎都遇到了某些问题。比如阿里投入重金的达摩院,已经很久没有新技术问世,被字节跳动部分放弃的元宇宙,以及马化腾批评腾讯游戏业务「好像毫无建树」……
如果说创新活力变弱,只是让大厂失去未来的话,那么,离用户越来越远,很可能会让大厂们连现在都失去了。
从事咨询分析的国泰道合创始人陈毅贤,帮助过大量上市公司、大厂治疗大公司病。他也发现,大公司病里,最常见的一种病就是创新活力会越来越弱,由于都能挣成熟的业务的钱,所以对创新的包容度越来越低。「这种大公司病是很难去避免的,现在好多公司的创新业务都不行,都会被一些小公司颠覆掉,尤其是现在AI出来了之后,它一定会颠覆掉很多大公司,这是一种必然趋势。」
某种程度上,拼多多顺应了这个消费需求,它成了很多大厂隐形的对立面。大厂们在这一年想尽办法去抗衡它。比如,阿里的老牌业务1688,近年被重新提到「四小龙之一」的位置,因为聚拢了源头工厂,单从价格角度讲,很多产品比拼多多还便宜,而且还有些拼多多商家,干脆直接就是从1688进货,阿里想利用已有优势来争取到更多用户。
与此同时,不光卷起了补贴和低价,阿里和京东还在2023年底,宣布支持「仅退款」。
大厂们的发展往往分成三个阶段,在创业阶段的初期,企业的重心都完全在用户身上,「那时候创始人他要活下来,所有人目标都很明确,十几条枪都对准用户需求;
到了第二个成长阶段,随着企业变大,重心会逐步向内发生转移,得做一些标准化的工作,因为要进行复制和专业化的分工;
到了第三个成熟阶段,企业的重心就完全在自身了,落在了组织结构、内部流程上,思考的都是如何提高市场占有率、增加营业收入之类的问题,员工们每天被系统里各自的KPI驱使,但最后还是离用户越来越远。」
阿里集团董事局主席蔡崇信,在最新访谈中所说:「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承认错误,承认过去可能没有关注用户体验。」尽管蔡崇信知道,「人们不喜欢改变,他们不想换工作,他们害怕被解雇」,但他依然觉得,必须对人员进行改组,以转变符合战略的组织架构。
除去通病,每家大厂独有的病,都和实际掌控者的风格和认知强相关。「往往是,他们认为企业是自己的,但一说到大公司病了,锅却是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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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8 11:55

大公司病,知易治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