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月黑风高夜，冯翠萍把闺女何苗扔给老梁，跟着一个卖鞋的南方人跑了。
那年何苗13。说大不大，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说小也不小了，已经懂事了，知道了什么是羞耻。
比如冯翠萍这么干挺让人羞耻的，要知道当时冯翠萍跟了老梁还不到三个月，结婚证都还没去扯。
其实冯翠萍跟那个卖鞋的南方男人是有些苗头的，男人何苗见过，那年春天在镇子最繁华的路口摆了个鞋摊，卖假冒名牌运动鞋。
三十六七岁，清瘦，皮肤白，眉眼有些像女人。
有天下午何苗放学后，冯翠萍领她去买了两双鞋。
何苗记得当时男人一直看着冯翠萍笑，后来还伸手摸了摸何苗的头发，说小姑娘长得像妈妈哦，俏生生的。
何苗当即躲开了，男人的手指白皙，修长，女里女气的，何苗不喜欢，抱着鞋便拉着冯翠萍回家。
冯翠萍却掰开何苗的手在那里磨蹭，跟男人讨价还价，声音有些嗲。
最后何苗听得不耐烦先走了。
走了老远，何苗回头看，冯翠萍还站在那里跟男人说笑。
何苗从来没见冯翠萍对老梁那么笑过。但她也无暇多想什么，她有一堆作业要做。
何苗过去后刚好念了中学，还当了英语课代表。
那天何苗一进院子就闻到了炖肉的香味，也可能是炖排骨，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老梁在一家私人肉制品厂上班，经常买一些“内部价格”的东西回来。手艺也好，不管红烧清炖还有做的卤猪蹄什么的，都特别好吃。
对于正在长身体的何苗来说，既营养又美味。
2
老梁比冯翠萍大十来岁，人高马大，皮肤黝黑，常年跟肉类打交道，衣服上头发上好像永远有一股子难闻的味道。不管外表和年纪，老梁都配不上冯翠萍。
但冯翠萍却跟老梁好了，当时，何苗爸过世还不到一年。
何苗爸是被一辆三轮车撞死的，法院判了赔偿，却一直没有执行成功。肇事者儿子得了一种罕见病，医药费昂贵，早已家徒四壁负债累累。
出事后冯翠萍领着何苗去了几次法院，法院也挺无奈。后来法院工作人员基于同情，凑了几千块钱给了冯翠萍。
冯翠萍泄了气，慢慢不再去找了。
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冯翠萍不去找那头要钱了，只能给自己找男人，找饭碗。
于是找到了老梁。
老梁那个镇子离何苗以前的家挺远的，虽在一个县里，但南北两头，相聚几十公里。何苗跟着冯翠萍过来的时候，感觉走了千山万水似的。冯翠萍找男人也真是下功夫，隔那么老远地认识了老梁。
据说是媒人托的媒人。
那段时间冯翠萍也跟其他男人见过，有个长得还不错的，但是对方提了条件，养冯翠萍可以，不养何苗。
冯翠萍最后拒绝了男人，可何苗能看出来她挺不舍得，那天晚上把气撒在何苗身上，吼了她半天。吼她拖油瓶，吼她命硬什么的。
何苗没吭声，相比跟着冯翠萍，何苗更害怕冯翠萍把她送回到亲戚那里。
何苗唯一能跟的亲戚是二叔，何苗那个二婶，村里有名的“河东狮”，小气，刻薄，天天把二叔骂得狗头喷血。从没拿正眼瞧过何苗。如果非去二叔家，何苗觉得还不如去孤儿院。
冲这，何苗是感激冯翠萍的，后来冯翠萍结识了老梁，把何苗带过来，何苗心里更感激冯翠萍。
老梁哪里配得上冯翠萍呢？冯翠萍图什么？不就图老梁那句“你放心，你闺女即是我闺女，我当亲的养”。
可冯翠萍还是不放心似的，跟老梁定了一下，先不领证，过一段看看如果老梁真对她们娘俩好的话，再去领。
老梁同意了，那段时间，把何苗和冯翠萍差不多捧掌心里头，每天给她们做好吃的。
3
何苗当然知道，老梁宠她是冲着冯翠萍。
何苗对老梁的事也略知一二，早些年结过一次婚，还生了儿子。后来却发现儿子不是他的，是老婆跟干活的厂老板私生的。老婆根本没看上老梁，当初就是想让他背锅，给和老板生的儿子一个合法名分。
老梁老婆跟他说，只要他愿意维系这个关系，她就跟着他过，儿子也不用他养。
老梁没同意，离了。
老梁虽然穷，骨气还是有的。
从那之后老梁就没再娶上个女人，愿意跟他过的条件都太差，还有比老梁大几岁的。冯翠萍应该是这些年老梁见过的女人中最年轻漂亮的，别说带一个何苗，恐怕再多带一个，老梁也会同意，然后豁出去地挣钱养活这一家子。
反正老梁宁肯名正言顺地养何苗，也不会养着别人的私生子，这是两码事。
因为老梁表现好，一个月后，赶上老梁48岁生日，冯翠萍就命令何苗给老梁叫了爸。
何苗犹豫了一下，叫了。
老梁嘴都乐歪了，他知道冯翠萍这是对他满意了，满意了，就可以去领证，然后这个水灵灵的女人，就算是他老梁的了。
还有何苗这么个水灵灵的闺女。
老梁这半辈子的孤苦，也值了。
可是谁能想到？何苗给老梁喊完爸没半个月，冯翠萍跟着那么个说鸟语的男人跑了，把何苗扔给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老梁。
老梁气疯了，跳着脚骂冯翠萍女骗子女流氓害人精……头天晚上，老梁嗓子都骂得哑了。
何苗一直不吭声地听着，后来默默地去给老梁倒了杯水端过去，爸，你喝口水吧。
老梁一巴掌就把杯子拍了出去，劳资不是你爸，给劳资滚蛋！
老梁说冯翠萍你还是不是个人啊，能把闺女都扔了跟男人跑，劳资这回又瞎了眼，让这个女流氓下了套！
何苗依旧一声不吭，去收拾老梁打碎的杯子，大片一片片地捡，小片取了笤帚仔细地扫。
老梁不解气，指着何苗说，就俩月你妈花了我好几千块钱。你妈就是个骗子！
老梁突然走过来蹲在何苗跟前瞪着她，你是不跟你妈合伙骗我呢？你开头就知道的对吧。
何苗这才开口，爸，她把我也扔了，合伙的话，她会不把我带走么？
老梁突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4
何苗仔仔细细把碎玻璃片收拾完，老梁突地问道，你妈真把你扔了。
又有些狐疑，你妈走时真没跟你说她什么时候回来接你，还是啥时候你们在哪里碰头？
何苗说，没有！
老梁说，她是你亲妈不？
何苗点点头，是。
老梁说，那她就是个畜生，天底下没有亲妈这么干。
何苗又不吭声了。小半天，何苗说，对不起啊爸，我妈花你的钱，以后我还你。
老梁一顿，从地上弹跳起来，你拿啥还？现在你自己还不知道咋过呢。
老梁的脑子终于转了过来，一把抓住何苗的胳膊，你不能走，你走了我那些钱就收不回来了。我就不信真有妈狠到能不要自己闺女，哪天她肯定得回来找你，到时候我好跟她算总账。
何苗没挣扎，瞅着老梁问，爸，我不走，你就得继续养着我。我上学也花钱，你乐意吗？
老梁突然被问愣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反正你不能走。
何苗说要么这样，我保证不走，你让我继续上学，我花你的钱你都记下来，到时候冯翠萍不还你，我长大了挣钱还。
老梁想了想，不行，万一你去上学的时候跑了，或者冯翠萍偷偷把你接走了，我就真的人财两空了。
何苗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梁再次泄了气，松开何苗的胳膊蹲下来，闷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
抬头看何苗一眼，你妈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何苗只好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何苗说，就算她把我扔了，可她也是我妈，我不能说她坏话。爸，真的对不起。
老梁说，别叫我爸。
何苗说，那我叫你啥？
老梁顿半天，也不吭声了。
5
老梁到底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最后决定每天去送何苗去学校，放学再去接。开头一段时间盯得很紧。以前老梁想多赚点钱，下了班还去揽别的活，现在老梁不了，到点就在学校门口守着，生怕何苗突然不见了。
老梁一直这么盯何苗盯到寒假，不盯了。
不是放了心，是死了心。
冯翠萍别说回来，连个信儿都没有。老梁有次喝了点酒问何苗，你妈不会是死了吧？不然能一点都不管你？
何苗说应该不会吧。
老梁说不应该啊，当初她答应跟我好，就提了一个条件，我得养你。照说她挺疼你的啊，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何苗说，书上说女人就这样，如果碰到什么男人钻了牛角尖，连亲妈都不要。要不然过去哪有那么多私奔的。
老梁被何苗的回答定住了，愣愣瞅了何苗半天说，你才多大，你就懂女人。
何苗说我们班里都好多谈恋爱的了，他们还说过私奔呢。
老梁吓一跳，脱口道，你不能谈啊，否则我打断你的腿。不是，我打断你们俩的腿。
何苗噗嗤一乐，放心吧爸，我顾不上，我得好好学习，对得起你交的学费。
老梁又一愣，吧嗒抿了一口劣质白酒，冯翠萍欠我的，早晚得还。
何苗说，我都给她记着呢。
没错，何苗都记着，用一个作业本当了账目，第一页上写了：冯翠萍的欠账。
然后记录自己每一天的开销，从几毛钱的作业本笔芯，到几块钱的饭钱，几十块钱的复习资料费。有时候太零散，老梁都忘了，但何苗一分钱都拉不下，记得整整齐齐。
老梁已经不再盯何苗了，但对冯翠萍的憎恨丝毫未见，二两白酒下肚，便拿着骂冯翠萍当下酒菜。
何苗免疫了，老梁骂他的，何苗吃自己的。反正老梁再怎么，厨艺都没退步，哪怕气哼哼做出来的红烧肉，都能让何苗下两大碗米饭。
何苗在那一年就蹿高了七八公分，长成了大姑娘的模样。
6
老梁是在何苗考上高中后彻底死了心，他还是觉得，冯翠萍应该是死了。
何苗不这么想，何苗说，我妈那么能折腾，命大着呢。
俩人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聊冯翠萍了。
老梁有次问何苗，你就不恨她？
何苗说，恨，所以才把账都记下以后让她还。爸你说得对，我是她闺女，她早晚会回来找我。等她老了就知道了，谁都靠不住，还得靠闺女。
然后何苗看一眼老梁，你也是。我给你叫爸，就会给你养老的。
老梁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不用跟我说好听的，我信不过你。冯翠萍那个德行，你能好哪里去？
何苗说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要不你就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
老梁又哼一声，想得美，那样我前头花那些钱不是白花了？
何苗说可是后头要花的钱更多，要么爸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别在那个厂子里干了，你做熟食那么好吃，干脆我去县城上学以后，你去开个店吧，还能继续看着我。没准儿也能多挣点，有了钱，你能找一百个冯翠萍。
老梁突然笑了，被何苗气笑了，老梁说，我相信你还真是冯翠萍的亲闺女，你比她还算计，还精明。
可这回老梁竟然听了何苗的，何苗一上高中，他真跟着去了县城。就在何苗高中附近租了小超市切出来的不足两米宽的窗口。
又在城郊租了房子，每天把熟食做好拿过去卖。
卖中午和下午两个饭点儿。
何苗高中住校，晚饭时间短，在学校吃。中午可以出来跟老梁一起吃顿饭，然后帮他卖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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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多年的家常手艺，生意还不错，看着小打小闹，比在厂子里多赚好几倍。有时候何苗在那里帮着收钱经常会一惊一乍，爸，发财了。
老梁心里头也欢喜，嘴上却淡定，都高中生了，看你那点出息。
很快附近居民都认识了这爷俩，猜测何苗指定没妈了，老梁一个大男人来给闺女陪读，做家长的难免感动，老梁的生意越发好做。
何苗依旧每天记账，足足记了三大本，但他们不大提冯翠萍了。
时间太长了，好像慢慢就想不起来了。
三年后，何苗考上大学，老梁在县城里稍微偏点的小区买了房。
何苗都19了。
上大学之前，老梁领着何苗去办了张银行卡，说会定期给何苗存生活费。
何苗说，放心吧，爸，我都会记下来的。
老梁瞥一眼何苗，你也不嫌累。
何苗说你都不累，我累什么，记个账而已。
想了想又说，超市收银那个阿姨，离婚那个，我瞅着还不错，看她对你也有意思，要么，你跟她谈谈吧。
老梁又开始冷哼，她那是看上了我的房子，她自己的房子让儿子占了，她现在跟人合租呢，当我不知道。女人，没几个好东西。
何苗哈哈笑起来，看上就看上了，人家也没说要你的房，你算算，其实挺合算的。她住你的房，然后跟你做个伴，不挺好的？
何苗突然说，再怎么，她也比冯翠萍强，冯翠萍一点儿没喜欢过你！
说完，两人都顿住了。
8
终于又提到了冯翠萍，也终于都说了真话。那是他们心里各自的秘密，其实，也是一个共同的秘密。
冯翠萍不是何苗亲妈，何苗亲妈在何苗六岁时得病死了，冯翠萍在何苗10岁的时候才嫁给何苗爸，是后妈。
但谁能想到呢？何苗12岁时她爸也没了。这才是何苗家亲戚都不要她的原因，他们说何苗命硬，克爹妈。而何苗那些亲戚不仅忌惮何苗命硬，何苗爸一死，他们更是为了何苗爸的房子，合起伙来逼冯翠萍改嫁。
何苗就是在那一瞬间长大的，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她没有一个亲人了，除了冯翠萍。亲戚说是给她看住房子，但何苗知道，那房子她算计不过那一群自私狠心的人。如果冯翠萍再不要她，她就是个孤儿了。
所以冯翠萍说什么做什么，何苗都认了，只要她不把自己赶走。
冯翠萍跟老梁好的时候跟何苗交代，一定一口咬死她就是冯翠萍的亲闺女。冯翠萍说，不然人家凭什么养着你啊。
何苗知道冯翠萍说的是事实，因为这个原因，前头冯翠萍都没找成男人。
所以就算冯翠萍不交代，何苗也会咬死这一点。直到冯翠萍跟人跑了，何苗才知道，冯翠萍让她在老梁这里认死她是亲妈的原因，其实是为了能把何苗扔给老梁，不让老梁起疑心。
冯翠萍也不想要何苗了，她才当了何苗两年的后妈，没什么感情。之所以开头没扔了，一是顾着跟何苗爸的夫妻情分，再就是，冯翠萍不算是个狠心的人，她可怜那样身世的何苗。
可冯翠萍也善良不到靠一己之力，把何苗养大成人。或者为了何苗，委身老梁一辈子。
冯翠萍还想找个喜欢的男人过后半生，要自己的孩子。
这不能说她卑鄙。
冯翠萍一跑，何苗心里头什么都明白了。就像她爸没了的那一瞬间，何苗知道，眼下她能抓住的，只有老梁了。
所以她更得咬死冯翠萍是亲妈这件事，觉得老梁恨冯翠萍，为了守株待兔，哪怕打她骂她呢，至少不会饿死她赶她走。
何况叫了一些日子的爸，何苗对老梁多少有些摸底。老梁心挺软的，所以才好骗。
冯翠萍当然更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放心地把何苗一扔，跑了。
何苗也真的不恨冯翠萍，两年的后妈，她自己一无所得，对何苗这个继女，也算仁至义尽。
只是何苗当时到底年少，没想到其实当时，老梁就知道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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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什么难的？老梁那个年纪，过过脑子就能判断出来亲妈不会那么干。
然后再去一打听，也就知道了。
开头没打听，是根本没想到冯翠萍是在给他下套。
再说何苗跟冯翠萍都长得俏生生的，打眼看，不像母女也像姐妹。老梁大意了。
当时也真是气疯了，恨不能薅住何苗打一顿，哪还会想养她？
可是冯翠萍和何苗也真把老梁看透了，这个半辈子孤苦的男人，心不硬。前头老婆是欺负他太过，那时候他又年轻。但过了这些年，突然有何苗这么一个乖巧的丫头喊他爸，老梁一下就被喊软了心肠。
后来老梁怎么问，何苗都咬定冯翠萍是她亲妈。那没让老梁生气，反倒让他心疼。心疼13岁的何苗，为了活下去要撒弥天大谎。心疼何苗在那种境遇下的伪装和淡定。
换了其他孩子，早抓狂了。
是前头看的离散太多，看的人心太多，何苗小小年纪，就穿了那么多的盔甲。
老梁也根本不怕何苗跑了，她哪有地方跑啊？如果老梁不要她，她也只能流浪。一个花季少女，也就是毁了。
这么一想，老梁就恨冯翠萍。既恨她给他下套，也恨她精明，看透了老梁狠不下心。
何苗就这么砸在了老梁手里。
日子慢慢过下来，老梁也好，何苗也好，竟都慢慢平静了，因为一点点过出了亲情。虽然那层纸谁都不去捅开，可亲情的滋生不管这一套，何苗每一次给老梁叫爸，早就发自内心了。
老梁呢？面子再抹不开，心也被何苗这个砸到手里的闺女化成了水。她提了一句让他去县城，他就屁颠屁颠地去了。说是小生意，每天半夜就得爬起来干活，吃的那些苦，何苗有些看不到，但老梁心里是甘愿的。
尤其那些家长夸他们父女情深时，老梁甚至是得意的。
何苗又争气，高考还上了学校大红榜，那些日子老梁指着红榜上何苗的名字跟人说，我闺女。
心里别提多自豪了。
被冯翠萍欺骗还重要吗？真相还重要吗？人生早已在暗中回报了人心的良善，把那些年夺走的幸福一点点偿还给了他们，这对没有血缘的父女。
何苗说，爸，这辈子，你就是我爸了。
这一次，老梁没哼，老梁说，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