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读了《投资中不简单的事》。这本书收录了著名私募基金高毅资产旗下的六位顶尖基金经理的演讲、讨论和采访合集。邱国鹭、邓晓峰、卓利伟、孙庆瑞、冯柳、王世宏，每个名字都是中国二级市场响当当的存在。六种不同角度和思路的投资逻辑依次展开，互相对话，的确很有收获。
在这六个人里，孙庆瑞和冯柳是两个相对有些“另类”的存在。孙庆瑞认为自己的优势“一是自上而下的资产配置，二是对行业转换的把握比较有感觉。”这位女将的投资风格可以用她自己的一句话来概括：“我会在一个行业和公司形式明朗、进入高成长阶段的时候参与进来，分享它们最有激情的那一部分，这往往是能获取超额收益最多的阶段。”
孙庆瑞的风格显然是比较典型的行业景气度投资，这种风格在A股市场上其实挺主流的，每年年底各路券商就会喊出自己的“年策略”，预测来年的“景气行业”。我之所以说她“另类”，是因为高毅资产受创始人邱国鹭风格的影响，整体是非常偏经典价值投资的。在一群“纯价投”里突然冒出一个把宏观、趋势、行业切换挂在嘴边的人，就显得有些另类。
当然，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据说孙庆瑞在“奔私”前连续七年业绩都很好，几乎每一年都踩对了景气行业的点。我们固然可以用“扔飞镖的猩猩”保留一些疑虑，但不妨碍她用自己的逻辑在这个市场掘金。
如果说孙庆瑞是一个骑在价值投资墙上的宏观景气度投资人的话，冯柳就更像是一个混杂了价值投资心法和博弈论思维的、亦道亦魔的杂家。他的语言非常抽象，既不属于典型的价值投资者，又不是技术派或者景气度投资，你常常可以在他的描述里听到看似完全冲突的理念。这可能也和他是作为散户起家的经历有关，没有门派之见，一切靠自我领悟，以实用为先。
冯柳最著名的投资风格就是“逆向投资”。但他既不像巴菲特的经典语录那样“别人恐惧我贪婪”，也不像邱国鹭、唐朝这些景点价投那样“低估即可买入”，而是用一段乍看之下非常难懂的话来描述自己的“逆向投资心法”。
“这个世界是复杂且充满变化的，我们挣的事角度和变化的钱，而不是纠正市场错误的钱。市场永远是正确的，关键是在其正确被反复证明后的逆向而行，一定要避开它的正确被展开的过程。”
“市场永远是正确的”，这句话在经典价值投资者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如果要说价值投资者最熟悉的人，恐怕不是自己的父母妻儿，而是格雷厄姆先生书里那位疯狂的“市场先生”。“市场先生是傻的”、“别瞅傻子，瞅地”是价值投资者一天背10遍的金科玉律，难道冯柳竟然是个伪装成价投的趋势党、混入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
答案是：“是，但也不是。”
读完冯柳的文章，我感到冯柳从来不在乎外界的条条框框，他自己已经形成了一套逻辑闭环的投资理念。他既不是少林，也不是武当，更不是明教，他就是他。他的武功自然有对别人的借鉴和传承，但就像周伯通的“左右互搏术”一样，本质上是自己闯出来的路。
那我们该怎么理解冯柳的这句“市场永远是正确的”呢？我们知道，一家公司的经营存在非常多的影响因素，既有有利的，也有不利的。企业价值本身很难被精确衡量，股价也很难准确反映企业价值，往往要么高估，要么低估，而且这个钟摆很可能摆动很远、迟迟不归。
冯柳的这句话其实是在提醒和强调投资者，尤其是普通的散户投资者，市场的波动，尤其是中线的趋势性下跌并不是随机和漫无目的的，而是反映了市场中多数投资者对这家公司正负两方面看法的权重。一家公司股价下跌有道理，因为这家公司毕竟有种种缺点和风险；他的股价上涨也有道理，因为这家公司也存在种种优势和机会。无论市场看到了哪一面，这本质上都是客观存在的事情，而不是市场的胡乱猜想。作为研究不深入、信息不充分的散户投资者，千万不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抱着对公司某一个侧面的认知就成了“死多头”，而忽略了隐藏在股价下跌这个表象背后的，市场对公司某些负面因素的担忧。
地产股在2017年底见顶后一直横盘，即便2020年-21年地产持续过热，但地产股股价就是不涨，而且和同期“茅族”的牛市相比估值水平差还在不断拉大。这背后其实就反映了市场对于当时房地产行业高杠杆、快周转的经营模式的担忧，当然也包含了对政策和人口一短一长两个压制需求的因素的担忧。
很多大V、散户，包括我在内，看到的是地产股漂亮的利润和增长，认为地产股不涨只是“市场风格”的问题。但后来呢？随着政策调控的深入，先是华夏幸福等一批二线房企爆雷，紧接着是恒大暴雷，再然后是融创、富力……人们赫然发现，所谓的低PE高股息，所谓的大量优质资产，在信贷收紧、需求收缩的背景下根本啥也不是。你确实是2倍PE、20%股息率，确实手里有高额账面价值的地皮，但一旦现金流干涸，资产无法迅速变现，公司可能连第二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这就是“市场永远正确”背后的含义。这句话并不是说市场涨跌都对，而是在强调我们必须尽全力从各个角度理解一家公司，然后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去认真体会当前市场担心的究竟是什么，有没有道理，有没有担心过头？最常见也最可怕的事情是，散户沉浸在大白马的辉煌历史和美好前景里，对市场担心的不利因素充耳不闻，甚至根本没考虑过。
我犯的另一个错误，就是在90亿左右市值买入了梦百合。当时看到的是梦百合需求端的强劲、全球化的布局、进取的管理层，但并没有意识到公司商业模式的缺陷和议价能力的薄弱。90亿左右的市值其实是一个比较合理的估值，但作为买入价来说还是太贵。后来随着原材料和运费持续上涨，叠加美国产能释放持续不及预期，再叠加人民币升值的汇兑损失，市场的担忧一一兑现，而且被展开和演绎得无以复加。公司的市值也因此持续大幅下跌，从巅峰时近200亿市值下跌到今天的50多亿。
那么基于“市场永远是对的”这个假设，冯柳要怎么在市场上赚钱呢？他给的答案是：“市场永远是正确的，关键是在其正确被反复证明后的逆向而行，一定要避开它的正确被展开的过程。”
过去的一年，梦百合所经历的一切就是“市场的正确被展开”的过程，公司经营遇到的一个个困难、一份份难看的财报都在告诉我们：你看，股价下跌是有道理的吧，这些卖出的人是正确的吧！
但是逆向投资的核心就是人弃我取，什么时候取呢？就是“市场的正确已经被反复证明”的时候。原材料高位、运价高位、产能扩张不及预期、汇兑损失、现金流紧张……这一系列的担忧在过去的一年里统统成为现实，而且被反复证明，梦百合的投资者和这家公司一起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这，就叫“市场的正确已经被反复证明”。
既然已经被反复证明，坏到不能再坏了，那么就可以叫“利空出尽”。除非目前的所有负面因素一直持续，并且还有新的黑天鹅出现，否则梦百合的基本面就失去了继续变差的可能，其股价在逻辑上也失去了继续下跌的动能。反之，一旦这一系列负面因素里有一个甚至多个开始好转，这家公司基本面就开始好转，“逆向投资”的逻辑就得以成立。这就是所谓的“在市场的正确被反复证明后的逆向而行”。
还有一个反例，就是著名大白马长春高新，这家公司从高点到现在股价已经腰斩，核心因素就是对集采的担心。但时至今日，虽然广东省的集采政策已经靴子落地，但公司的应对策略究竟是什么，对营收和利润有什么长期影响，是否还会有全国集采？这些都是不确定的事情，市场的担忧也并没有被充分展开，因此尽管这家公司已经在我的自选股里躺了很久，一度心痒痒的，我也最终不敢买入。（当然，这里并不是唱空长春高新，只是我自己看不透、回答不了以上三个问题。如果公司最终很好地解决了这些问题，业绩和股价重回增长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书中冯柳还讲了不少更具体的选股思路，以及自己的投资逻辑，等我后续有时间再总结整理出来。冯柳非常独特的投资理念不一定适合所有人，也需要大家辩证看待。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冯柳的理念植根于他长期的散户经历，这是一种基于散户自身研究能力有限、信息获取能力不足的客观现实基础上的投资策略，是在投资“术”的层面的“弱者思维”。相比邱国鹭、邓晓峰等科班出身的专业投资者，冯柳的文章反倒给了我更实战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