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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法下儒,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结构(下)

原创 金学伟 金学伟说 今天

(续昨)

【8】

汉汲取了秦的教训,做了2个改进。

一是在国家基本制度上,搞郡县制和分封制的混合结构。不过这里的分封制和先秦时期的分封制也有了很大区别,因为诸侯国里实行也是郡县制。郡县制作为一个基本体制,已经确立。

二是“政不下县”,皇权捅到县为止,县以下的治理权还给所谓的贤良方正、乡绅士族,也就是给宗法制留下自留地。不过这也是经过相当长时间慢慢实现的,最早改变的是乡官里首的选拔方式,不再由朝廷考试,而是由地方“察举”了。地方察举会是个什么结果,想想就明白:我家既是豪绅,大宗族,有势力,又有钱培养子弟读书,垄断知识,察举的结果还不是我?

但经过一段实践后,发现这种混合体制不可行,吴楚七国之乱差点葬送了大汉帝国。于是,前一个改进又改了回来,统一实现郡县制。后一个则被保留下来,并不断改进,到朱元璋时期,就彻底的“皇权不下县”了。

所以有人说,中国两千多年就是“外儒内法”,并不准确。准确地讲,是上法下儒:以法家的郡县制为主干,以儒家伦理做辅助;以郡县制为上层结构,以宗法制为底层结构。这种双重结构,肇始于西汉,一直保留了2000年。

【9】

这种儒法双重结构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儒家的优势在它有很强的内部凝聚力、自我管理属性,以及很强的天然传承性——包括宗法体系的传承,从宗法制派生出来的儒家思想道德伦理的传承。所以“下儒”结果,不仅是大大降低了社会运维成本,使中国的基层社会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不治而治,不治自安;也极大增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向心力和延续性,使我们能在一次次外敌入侵中,不为异族所摧毁,反而将异族渐渐同化为我们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

但儒家体系的缺陷也很明显。它的动员组织能力只限于族内,再扩大一点,就是乡里。在这个同心圆里,它有超强的组织动员能力。大泽乡首义后,散布于各地的六国旧贵族立马就拉起了一支支军队,凭借的就是这种组织动员能力。

但宗法结构有很明确的边界,此同心圆与彼同心圆之间有天然的排斥性,所以一旦放到天下层面,它的组织动员能力就迅速消减,乃至完全丧失。人讲中国是一盘散沙,它其实就散在那一个个同心圆上。每一个同心圆都是一个小的利益共同体。这个利益共同体的内部有极强的凝聚力,由此而产生的战斗力极强。项羽八千江东子弟背水一战,击溃秦数十万大军,这种战斗力惊人不惊人?这种同仇敌忾的气势怕人不怕人?

但为什么他最终会输给刘邦?尽管他屡战屡胜,刘邦则屡战屡败?有人说,因为项羽是君子,刘邦是流氓,那是阿戆说史。

最根本的答案在儒与法的区别上。

【10】

与儒家体系形成的是一个个小的利益共同体不同,法家体系追求的是“壹”——天下大共同体。这使法家在组织动员能力的广度,以及全社会基础上的动员能力上要远远超过儒家体系。

在用人上,儒家是任人唯亲的。像陈平、韩信,都在项羽手下干过,但都不得重用。为什么不得重用?因为项羽的基本盘是江东子弟,他的战斗力、凝聚力全来自于此,他没法重用圈子外面的人。重用了圈子外面的人,就等于侵蚀了他那个小利益共同体的利益,最终会导致基本盘的瓦解。所以项羽自始至终,用的都是跟他一起从江东走出来的族亲、故旧、乡党。

法家是讲“五湖四海”的。刘邦为什么能不拘一格用人才?因为他的基本盘不是由血缘、乡亲构成的,尽管他手下也有很多同乡,发小,但他们只是他基本盘的一部分。再进一步说,刘邦不是依靠他们起义的,而是他起义后他们来投奔他,以追求荣华富贵的。他们不是全部,也不是主体。

所以在刘邦的核心圈里,萧何,张良,陈平、韩信,除了萧何是乡党,其余三个都不是。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以构筑天下共同体为目标的法家,在用人政策上一定是“五湖四海”的,任人唯贤、唯能、唯事、唯功的。即便萧何,也不是因为他是刘邦的乡党,而是他确确实实的才能,成为核心圈里人物的。

【11】

看到这儿,你是否想到了毛公和蒋公?

说一个故事吧:重庆谈判时,毛公与蒋公会面,俩人在里面谈,警卫员在门外站。当蒋的卫士发现毛的卫士居然是东北人时,很惊讶: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像我们蒋公的卫士,一定要是奉化人,至少是浙江人才行的。用蒋的话说,“盖总是系郭宁哎”(这总是自家人哎)。毛的卫士龙飞虎笑道:我们共产党从来不讲这些,我们毛主席湖南人,我东北人;我们周副主席江浙人,他的卫士陕西人。

你只要了解了上面说的儒法差异,就能知道,蒋是身子已出来,脑子还在下儒的儒里。有些常败将军能一直受他重用,即使发生临阵逃脱这种事,也不追究;一个一线指挥官,因一个团长擅自撤退,差点导致全线崩溃,战后指挥官要枪毙这个团长,结果,团长没事,因为他是蒋的嫡系的嫡系,挽救了战局的指挥官却被撤了,因为他是杂牌提上来的……由于他是按自家人和人家人来划分的,所以就像项羽的失败几乎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一样,不管他中间打过多少次胜仗;蒋的失败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一个小利益共同体怎么可能战胜一个大利益共同体?

【12】

如果说,儒家体系极大增强了中国文化的延续性和韧性,使我们能在一次次外敌入侵中,不为异族所摧毁,反而将异族渐渐同化为我们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那么,建立在天下共同体基础上的法家体系,则有效地弥补了儒家体系在社会动员和组织能力上的缺陷,它使我们能动员和组织起全社会资源,以一个大共同体的姿态,去应对异族挑战、入侵,去办一些事关全民利益的大事,筑海塘、开运河、修长城,治黄,赈灾……

完全的法家体系不行,它会把一个社会变成零道德社会,当年秦被山东六国称为“禽兽之国”,原因就在这儿。它需要儒家伦理来疗救,来匡正维护世道人心。

完全的儒家体系更不行,它会使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分裂成一个个小利益共同体,对内彼此利益冲突,对外一盘散沙。危难面前,以邻为壑。敌寇面前,各自为战。

儒与法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彼此都不可缺少。儒与法,原本是彼此冲突的两种理念,但中国人却把它们糅合在一起,形成了良好互补。你说,我们这个民族有多了不起?那些只知道通过从儒家经典和法家经典里寻章摘句,来评儒论法的“专家”如鲍鹏山之流有多浅薄?

所谓浅薄,就是深度与厚度不够。

【13】

基层,是每个人出生、长大,形成世界观、价值观和行为方式的地方,哪怕你出生在一个世家大族中,也大概率是在政不下县的乡里,在“上法下儒”的儒境中。

两千多年一代又一代的浸润、传承、强化、固化,毫无疑问,绝大多数国人的骨子里,都被植入了宗族观念、乡土地域观念,继而是门派观念——连“伟大蒋公”者,都爬到这位置上了,还满脑子这种观念,遑论一般的平民百姓?

20多年前的一个雨雪交加天里,我去贵州松桃苗王城,在湘黔交界的一个路碑旁停车撒尿,猛然发现路碑反面刻着:“湘黔人民世世代代友好相处,永不械斗”。不用说,这里解放前经常会发生大规模械斗。这种械斗也许仅仅是一块地、一泓水,甚至一道田埂,乃至是某一个族里的人被另一个族里的人欺负了,引发宗族矛盾,继而引发族与族之间的械斗,最后演变为乡与乡之间的械斗。涉及面更广的还有县与县之间的械斗,且延续百年以上,连皇帝老儿御批了都没用。

这是一支宗族武装——

宗族观念、地域观念,由此引发的宗族矛盾,地域矛盾、土客矛盾,随着人口不断增多,人均资源不断摊薄,到清中期后,已成为中国广大乡村最常见的矛盾之一。农耕文化的主导性越强,天越高,皇帝越远的地方,这种矛盾越普遍而尖锐。

而中国的土地革命,恰恰是这些地方率先开始的——湘赣边、湘鄂边、赣南、闽西、鄂豫皖……它们不可避免地会被带到党内,与党内的思想、路线、政策分歧,以及复杂而险恶的敌我斗争搅和在一起。

金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