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当历史进入垃圾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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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历史进入漫长的垃圾时间,一个人该如何自处?

01

1057年,苏辙19岁。

他和哥哥苏轼一同考中进士,在汴京城中传为佳话。就连文坛盟主欧阳修等一众大佬,也纷纷称赞他们的才华。

19岁的苏辙,意气风发。他想去看名山大川,想去见英雄豪杰,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他写给太尉韩琦的信,真是年轻气盛。一出手,就是文学史上的千古名篇:

“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上枢密韩太尉书》)

四十七年后,1104年,苏辙65岁。罢官后回到颍川定居,据《宋史》记载:

“不复与人相见,终日默坐,如是者几(近)十年”。

苏辙在诗中叹息说:

“少年高论苦峥嵘,老学寒蝉不复声。”

“闭门已学龟头缩,避谤仍兼雉尾藏。”

“心似死灰须似雪,眼看世事亦奚为。”

曾经壮志凌云的少年,后来心如死灰,用缩头乌龟和噤若寒蝉来形容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02

1069年,30岁的苏辙上书神宗,呼吁变法。

他认为,大宋朝廷已经陷入财务危机,当务之急,是解决“钱”的问题。

“夫今世之患,莫急于无财而已。财者为国之命,而万事之本。国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败,常必由之。”(《上神宗皇帝书》

苏辙认为,朝廷要走出财务困境,就必须减少支出,解决沉疴已久的三冗(冗官、冗兵、冗费)问题。

苏辙提出的改革方案是:

第一, 减少官员数量。

宋朝是中国古代官员最多的朝代。神宗时期,官员数量已经超过2万4千人。庞大的官僚集团,造成了严重的财政负担。让社会这艘船,“载不动,许多官。”

宋朝的科举录取人数远远高于前代任何王朝,给整个社会一种通过教育可以实现阶层跨越的错觉。同时,高官子弟们享受特权,不通过科举亦可以进入官场;平民子弟如果应考多年仍屡试不中,也有机会享受福利,在科举中得到特殊照顾。

苏辙认为,应该减少特权和福利、裁撤冗员、同时逐年减少进士数量,遏制官僚集团的不断膨胀,把钱省下来。

第二, 裁撤冗兵。

宋朝拥有百万大军,但战斗力极其低下,一遇到战事常常不堪一击。其中战斗力最差却最花钱最多的,是禁军;战斗力最强却最花钱最少的,是边军。一个禁军的工资,相当于一个边军的三倍;一个边军的战斗力,则相当于一个禁军的三倍。

苏辙认为,应该有策略地逐渐减少禁军数量(比如退休、死亡者不再补充),把钱花在刀刃上。

第三, 减少浪费。

苏辙认为,朝廷赏赐无度,宗室花费巨大,统治者花纳税人的钱大手大脚、毫不心疼,这种浪费必须得到遏制。

苏辙的改革思想,远看像王安石,近看像司马光,还有点像阿根廷总统米莱上台后的一系列措施。面对阿根廷的财务困境,米莱的杀手锏之一,就是对公共部门进行大刀阔斧的裁减,减少公务员数量。

苏辙不仅强调财务问题的严峻性,还主张给农民提供低息贷款。这让同样聚焦财务问题的王安石把他引以为同道,安排他进入改革部门共襄大业。

但苏辙的方案,关键在于节流而不是开源。即使建议朝廷向农民提供贷款,苏辙也主张不以盈利为目标。

儒家强调不与民争利,并非蔑视商业。而是官府一旦进入市场,会带来巨大的问题:

第一,商家的权益没法保障。普通商户怎么跟官府竞争?

第二,官府进入市场后,常常会垄断某些行业,消费者的权益亦无法保障。官场的最高利益是权力,官府也没有动力为了利润全心全意为消费者服务。结果就是提供的商品和服务,往往价高质劣。

对于神宗时代的政治精英们来说,改革是共识,财务问题是共识,但改革的手段是开源还是节流,改革的重点是增加朝廷收入还是保障民生,这是新党和旧党的根本分歧,也是苏辙和王安石的根本分歧。

一个人的思想,往往就是他的命运。新旧两党的观念分歧,注定了苏辙一生颠沛流离的命运。

03

青苗法草案刚出来,王安石就拿给苏辙,让他提意见。

苏辙认为,朝廷做借贷生意,存在着巨大的风险:

“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恐鞭箠必用,州县之事不胜烦矣。”(《宋史》)

官吏搞放贷,总有人上下其手;农民借到钱,总有人冲动消费;到了还钱日期,总有人没法按时归还。为了催债,官府难免诉诸暴力手段,结果就是鸡飞狗跳麻烦不断。

听到苏辙的质疑,王安石表示“高度重视”,还让他有新的意见一定要及时反馈给自己。

但后来,青苗法还是匆匆实验之后又匆匆上马了。相关的技术争论,也逐渐变成了立场之争、权力之争、派系之争,甚至变成了帝王针对群臣的服从性测试。

反对派们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被逐渐边缘化。

仁宗一朝,君臣共治的宽松氛围,留下了大量名臣,韩琦、欧阳修、富弼、张方平、文彦博、司马光、范纯仁、吕公著、苏轼、苏辙……历史上从未有一个朝代如此人才济济。

但这些名臣,几乎都成为了反对派。

神宗要的不是君臣共治,而是大权独揽;要的不是有思想有才能的能臣,而是听话的工具型官僚。

04

在大宋,盐、茶、酒、香、矾等一切最赚钱的生意,都是由朝廷垄断的。

为了增加朝廷收入,王安石加大了对贩卖私盐的打击力度。他认为,严刑峻法之下,一定可以让百姓不敢走私。

苏辙则提出反对意见:法律本来就够严格了,贩卖私盐者死。再加大打击力度,只怕会引发百姓的暴力反抗。走私是不可能禁绝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总有人要追求高利润,也总有人为了活下去铤而走险。

和青苗法一样,王安石看到收益的地方,苏辙看到了风险;王安石看到了朝廷机器的威慑力,苏辙则看到了百姓生计的艰难。

这很可能是因为苏辙出身农村,比官二代王安石更熟悉农民的真实处境。

苏辙的这些反对意见,当然不合领导心意。朝堂上呆不下去,他只好自我放逐,申请调到地方上做官。

在地方上,他看到的景象是:旱灾之下颗粒无收,一些百姓为了活下去贩卖私盐,结果连家里的婴儿都受到了株连。

“海边唯有盐不旱,卖盐连坐收婴儿。”

“自从四方多法术,深山更深逃无术。”

“恢恢法网”没有放过那些贩卖私盐的农民,光是杭州一地,一年就抓捕了一万七千多人,“恢恢法网”也没有放过苏辙本人。

1097年,苏轼因为作诗诽谤朝廷被抓捕审讯,苏辙也因为“知情不报”而被降罪,被贬谪到荺州负责监盐酒税。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市场上卖盐、卖酒,以及向小商贩们收税。通过自己最反感的“与民争利”行为,来完成工作指标:

“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暮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东轩记》)

就像一名菜市场小贩,每天周而复始、累死累活。

苏辙在荺州收入低微,要照顾一大家人的生活,还要照顾苏轼的家人。他因此负债累累,心力交瘁。

神宗去世后,苏辙重返朝堂担任重臣时,叫停了朝廷对四川一带的茶叶垄断。理由是茶叶生意是很多老百姓的生计,如果发生旱灾,老百姓只能靠走私茶叶来讨生活,官府又严厉执法打击走私,会酿成官逼民反的巨大风险。

讲百姓有多惨没有用,讲自己的亲身观察和体验也没有用。统治高于一切,一讲到官逼民反的风险,往往就能在朝堂上迅速达成共识。

05

作为“旧党”中的一员,苏辙的一生,关键词是“贬谪”。

他子女众多,一大家人追随着他颠沛流离,一些家庭成员如儿媳、孙媳甚至死于贬所。用他的话说:

“前后三迁,奔驰万里。瘴疠缠绕,骨肉丧亡。”

他觉得很对不起家人,是自己连累了儿女。

在一年年的政治倾轧中,在一次次的贬谪中,哥哥苏轼去世了,苏辙的朋友们也陆续去世了。其中很多人,死在了被贬谪的偏远地区。

他们和苏辙一样,都曾经是帝国朝堂的名臣,都曾经雄心万丈,以天下为己任。他们的命运也大同小异,在政治斗争中统统沦为“保守派”罪臣,被那只无形的大手一次次打入尘埃。

苏辙和其他人的区别,也许是他活得足够久(活到了74岁),见证了四朝皇帝的统治。

宋徽宗上台后,任用蔡京为相,迫害元祐党人。要求各地把司马光、文彦博、苏轼兄弟、苏门四学士等一大批人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让全国人都唾骂这些“奸党”。

还规定,元祐党人的子弟,不得在京为官。苏轼兄弟等“奸党”的文集,也被禁毁,抄写者甚至会被抓捕。

“按当时的权威意识形态,苏辙是个思想充满错误、行为相当恶劣而幸获宽赦的罪人,他的文字被视为毒草,禁止传播。”

——朱刚《苏轼苏辙研究》

神宗和哲宗时代,新党和旧党此消彼长,苏辙的命运起起伏伏。到了徽宗时代,历史则进入了漫长的垃圾时间,大宋再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晚年的苏辙闭门不出,在家里读书写作、教育孙辈,他用十年时间,整理自己的一生著述近百卷,为文学史和思想史留下了一系列不朽的经典。

06

1112年,74岁的苏辙去世。

24年后,金军攻破汴京。第二年,将宋徽宗和宋钦宗押送北方,北宋灭亡。

新上台的宋高宗褒奖元祐党人,恢复他们的名誉。苏辙也被追赠为太师,封魏国公。

苏辙生前担忧他所热爱的大宋正在走向灭亡,他的担忧,仅仅二十多年,就变成了现实。

如果神宗当初采纳了苏辙(而不是王安石)的改革方案,历史会有所不同吗?没有人知道。

帝制时代的选择有时极其逼仄,以至于容不下一点想象力。庞大的帝国通往哪一条路径,仅仅取决于帝王一人,甚至取决于他的一念之间。

这是苏辙的悲剧,也是大宋的悲剧。

07

苏辙一生,无论政治还是学术,从不迷信权威。

不管这权威是圣贤经典还是皇帝宰相,是自己名满天下的哥哥,还是官方制定的标准答案。

少年时他批评孟子的“仁者无敌”等理论并不符合历史事实,青年时他在考试作文中批评仁宗皇帝沉迷酒色工作懈怠、赋税沉重民不聊生;中年时他嘲讽王安石把自己的著作作为科举教材是何其狂悖;在给神宗皇帝的札子中,他批评神宗做事急躁、损害百姓、不听批评,使自己感到“寒心。”

(他后来的罪名之一,就是诽谤先帝。)

苏辙和哥哥苏轼在很多问题上也观点不同,比如苏轼年轻时用儒家正统来贬低老庄思想,苏辙认为这类观点完全是胡说八道。不应该把儒家经典当作绝对真理,来否定其他学派的价值。即使孔夫子的观点,苏辙也并不认为处处都正确、高明。

虽然自己的著作被朝廷定性为“毒草”,但他自信,这些作品,自有超越时代的力量,会在未来的时空,成为经典的一部分。他劝后辈们为了科举考试可以学习一些时髦的理论和所谓的标准答案,但得到官位后,一定要好好学习那些真正的知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年轻时的苏辙是名重京城的天之骄子,是皇帝心中的未来宰相,是意气风发想要改变国家的少壮派精英。后来的苏辙,却在时代的巨轮下,选择了缄默,以“缩头龟”自嘲。

当历史进入漫长的垃圾时间,一个人该如何自处?

白发苍苍的苏辙选择了回归家庭,带领一大家人盖房子、经营土地、教育孙辈,照顾自己的家族;同时默默观察时代的变化,读书、思考和写作。他虽以“缩头龟”自居,但依然在大量诗文中记录了时代的黑暗,只是没有公开传播而已。

帝王的禁令,宰相的打压,并不能贬损苏辙的价值。仅仅二十多年,那些曾经强大的,就已经灰飞烟灭,沦为了耻辱与笑话。

独立的思想,超越了历史的垃圾时间;自由的灵魂,战胜了腐朽的权力。

在一千年后,依然熠熠生辉。

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一段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中的话,我想把这段话送给苏辙: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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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7 09:37

太赞了!是原创吗?还是节选?

05-17 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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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7 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