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沟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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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鞋匠制作出一双优良的鞋子,他感到多么自豪多么荣耀!一个农夫在沼泽地里成功地开挖出一条沟渠,他感到多么快乐!忙碌了一整天,坐下休息时伸展一下疲惫的双腿,顿感心旷神怡,又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样的快乐呢?在《满意的冒险》关于“沼泽地里的沟渠”一章中,戴维·格雷森描述了挖排水沟的极大兴奋之情和劳作之后身体上的极大幸福感和满足感。他的这种描述甚至比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描述挖掘“豆田”的文字还要精彩。我怀疑那位“高尚”的读者此时已经读完了这一章节,可我想知道他对人类生活规律的了解程度。我只知道,此刻他也许正在思考世界万物的规律。我不嫉妒他。

仲展着双腿,我很想吟一首诗……我发现,幸福几乎总是辛勤劳动的结果……因为,那样的话,幸福肯定成为泡影!

——戴维·格雷森

身体决定着精神,多么的确定无疑、合情合理、深刻而坚定。今天早晨,我四点半起床,走出家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完美的早晨:低洼处弥漫着如幔的薄雾,太阳悬挂在山巅之上,世界万物浸润在清新的晨露中,散发着怡人的香气,其间回荡着晨鸟的啁啾声。

这段时间正是春耕播种之后、干草晾晒之前,农场主一年中最关键的一段时间。我利用这段时间在低洼的农场边缘挖掘一条排水沟。在这片农场上,将近有半英亩的土地长满沼泽杂草和蓝色菖蒲;自从我买下这个农场,我一直都在计划着挖掘一条沟渠,从它低洼的边缘一直延伸到那条小河……今天上午,赶快做完家务活之后,我把背包和铁锹扛在肩膀上,朝要挖的沟渠走去(穿着橡胶靴子)……于是,我开始挖掘。在艰辛的体力劳动中,我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轻松的感觉:无须思考问题,只是体力消耗。我站在齐踝深的冷水里,每挖一铁锹都不容易。当我把挖出的湿泥培在沟渠边缘的时候,小股的水流又意了回来。我什么也不想,一直挖呀挖呀。在用力挖掘的过程中,我感到一种奇特的快乐。我用一只脚使劲踩下铁锹,然后,我弯腰、直腰、转身,浑身上下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一开始,我还感觉到清晨的凉爽,可是,到了七点钟,天气已经相当炎热!我解开衬衣的扣子,把袖子又往上挽了挽,继续挖下去,又干了半小时才休息,这时我已是大汗淋漓。

“我会跌倒的。”我自言自语道。于是,我把铁锹当做一架梯子,爬出了排水沟。我感到很渴,我就穿过湿软的山谷,径直走向生长在小河边的恺木丛。顺着耕牛踩出的小径,我穿过丛林,走到小河边。在那里,我坐在一根原木上,拿出水来,一口气喝了个痛快。随后,我把头浸在凉爽的河水中,往胳膊上撩水;直起身时,我浑身滴着水,气喘吁吁!噢,多么美好的感觉!

然后,我回到山楂树下,坐下来,伸开双腿,感觉很惬意。此时此刻——卖力地挖完排水沟后——我很想吟一首诗;虽然写不出来,但我内心能够感觉到!我打开背包,取出半条哈里特为我准备的面包。在树荫下,我掰开未经加工的面包,一块块品尝着。我品尝着原味面包,心里想着,我们这样的经历多么匮乏!我们把黄油涂在面包上,我们烘焙面包,我们边吃面包,边喝牛奶或果汁。我们甚至用面包蘸肉汁(而在这儿,在乡下,我们无须谦让,可我却感到非常舒适)。结果,我们永远品尝不到真正美味的面包。今天上午,我感到很饿,就把半条面包吃得干干净净——还觉得不够。然后,我在树荫下躺了一会儿,透过山楂树冠外侧稀疏的枝叶眺望着太空。一只红头美洲骜在高空懒洋洋地盘旋着,一只青蛙从一水边不时地探出头来,花丛中忙碌的蜜蜂不停地飞来飞去。

我在河边又喝了些水,这才有点不情愿地——我说的是实话——往回走,准备继续干活。天气很热,开始工作时的快乐早已消失殆尽。可是,排水沟得继续挖下去,于是我重新忙碌起来。这时的人就像一部机器一样,没有思考能力,动作十分机械。然而,尽管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在大脑中留下直接的印象,它却常常闪现在意识里。我发现,有时候,对于某一项工作中的特定步骤,过后很长时现,我还能记起来并感到十分欣喜。

这是新奇的、艰苦的体力劳动!劳动者什么也不用思考。据我所知,我经常一干就是很长时间,其间没有任何其他形式的念头,除了想一想与单调乏味的重复劳动本身有关的事情——把铁锹放下去、抽出、抬起、翻过来——不断重复这一过程。然而有时候——大多是在午前时分,那段时间我一点也不觉得劳累——我突然间会有一种感觉:整个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其中包含它的壮观景象和丰富内涵——这种感觉让我感到一种奇特而又充分的幸福,一种接近于完全满足的幸福。
我发现,幸福几乎总是辛勤劳动的结果。如果人类想象着他们能够满足于纯粹的思想、激情或是柔情,他们是何等的愚蠢!破坏世界的美好,又是何等的愚蠢!因为,那样的话,幸福肯定成了泡影!她喜欢看见人类不停地忙碌。她喜欢汗水、疲惫、自我牺牲。她不会待在宫殿里,而是蛰伏在玉米地和工厂里,盘旋在杂乱的书桌上方;她加冕于不停地玩耍的孩子无意识的头上。如果你在辛苦工作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来,你就会看见她;如果你注视她太久,她就会伤心地离你而去。
在市区有一座小型工厂,生产木桶铁环和狭板。工厂里总是传出我生活中很少听到的阵阵悦耳的口哨声。它准时在12点响起:多么神圣的声音!过去的半小时,我一直在挖沟渠,那是个艰难、缓慢的过程。我汗流浃背,筋疲力尽,可我仍然坚持不懈,为的是郑重其事地等待着音乐的响起。听到那阵口哨的第一个音符,我放下手中的铁锹。即使我挖起一铁锹的泥土刚举到半空,一旦听到口哨声,我也会马上停下来,不会多付出一点精力;紧接着,我跳出沟渠,赶快回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否则,口哨声可能随时会消失。回到家时,哈里特站在门口,我觉得她就像一位天使,一位烹饪天使!

快乐的话题源源不断。也许,世上有些食物的味道好于炖牛肉、烘土豆和自制面包;也许,世上有……

[《满意的冒险》(六)]

《美国的智慧》——林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