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智慧》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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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

一、一个人自己的哲学

美国的辉煌旅程结束了。我很高兴完成了这个旅程。当然,每个旅游者都会错过一些重要的地方,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一些一定要看的地方,却因为安排不周最终没有去成。到达了苏莲托,却又错过了去卡布里的船。旅游者只能摊开双手说:“噢,好啦,人不可能什么都看到。”然后就心满意足了。每个试图研究某个领域的作者都一定会感觉到某种遗憾,不是对他已经涉及的方面,而是对他遗漏的地方。我已经将我的研究范围限定为对关于生活智慧的美国作品的研究,限定为对我们所拥有的生命礼物的充分赞美。我并不渴望至善论者的天堂,因为我们并不拥有。同时我也没有将小说包括进来。但是,这种限定方式完全是个人行为。有这样一种东西,诸如作者的个人吸引力;我们的大脑被某些作者所吸引,而对其他作家则予以拒绝。我没有为下面这些人留下位置:职业悲观主义者、厌世者、憎恨女人的人、“现实主义者”以及所有那些希望他们没有生在这个地球上,而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人。

另一方面,我试图搞清楚,美国作家作为个人是如何在一般意义上看待生活,看待生活的难题以及生活的艺术——换句话说,他们对于在这个世界上出生、长大有什么看法。

自从美国建国以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七代人。一个又一个伟大人物来到这个地球上,观察生活,度过他们的一生,然后死去。每一代人都被特定的难题所困扰,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政治问题,然而,在构成生命的各种要素中,在他们更加私密的生活中,他们面临着与我们相同的人生难题。也许他们不比我们聪明,但我们也不一定比他们聪明。谁敢说他对今天生活的了解比富兰克林和杰弗逊对往昔生活的了解更多呢?一队人马已经过去。富兰克林、杰弗逊、亚当斯、爱默生、霍桑、林肯相继而去。他们都对生活作出了自己的推测,然后离去。然而,人生的难题却仍旧和我们在一起。

阅读杰弗逊写给他孩子的书信,观看富兰克林与布里昂夫人下棋,聆听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在早餐桌上令人敬畏的饶舌,观察爱默生在深夜与玛格丽特·富勒一起出去欣赏水上的月亮“疑哉,疑哉”,偷听林肯打扮一新准备参加婚礼时对小男孩说的话,阅读如此多美国知名人士的私人信件和日记。这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乐趣。我们中的每个人都会恋爱,结婚,也许还会有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我们都会去看月亮——看的还是同一个月亮。你从这些烦琐小事中领悟到的正是生活智慧的主旨。

可以做出一些这样的事的人大多是非比寻常之人。梭罗曾经认为,照耀美国的月亮比照耀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月亮更大,美国的天更蓝,星星更亮,雷声更响,河流更长,山峦更高,草原更辽阔,他从而得出不可思议的结论,美国人的精神也一定会更高大,更具扩张性——“否则,美国怎么会被发现了呢?”梭罗错了,而梭罗又是对的。生活中本无所谓价值观,除非人们树立起相应的生活价值观;在任何地方本没有快乐,除非你自己将快乐带来。

为什么要争辩呢?我们将永远,永远也不会比两千年以前的人们离生活的真理更近。世界上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过多的研究会造成肉体的疲倦。绝顶聪明的哲学家们已经徒然地叩击了宇宙之门。哲学的历史只是对旧有真理的重复。我们打盹,然后醒来,然后又打盹。荷马有时打盹,柏拉图打盹,卢奇安打盹,叔本华打盹。我们全都打盹。我们全都根据自己喜欢的个人观点使生活和历史理想化。没有人能够客观地看待事物。觉得自己是客观的人实际上是在欺骗他自己;哲学只是一种偏见,一种精心选择或喜欢的看待生活的有利角度。哲学的历史就是转移偏见的经过,就像一位家庭主妇将尘土从起居室打扫到餐厅,然后又从餐厅打扫到起居室,全在于她想住在哪里。我们重复着柏拉图、柏罗丁或圣托马斯·阿奎那,与此同时,宇宙却和沉默、冷静的上帝一起走着它自己的路。同时,我们用我们虚弱无力的手指盲目地指点着黑暗。我们在早上崇拜柏拉图的灵魂,午饭时对黑格尔的有关理论极感兴趣,当我们关灯上床的时候又认可蒙田的思想,并且说:“我们知道什么呢?”

多么悲哀呀!然而,这种悲哀,这种拒绝服从幻想的想法,是明智的生活哲学的开端。智慧始于对不确定性的排除。不确定性是不利的,因为它会使人紧张。如果某人搁浅在孤岛上,并且确切地了解到一年之内不会有船只经过,他至少会得到一种确定事物的慰藉。他会振作自己,将自己的精力投身于将小岛变成一个舒适的生活场所。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岛。知道我们不能做的事情,我们才能够做我们能做的事情,并因此安排好我们自己的生活。排除掉所有无聊、不确定的推测,我们知道我们生活着。我们了解这种生活;这点我可以断言,因为我知道它是怎样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只有生活着,我们才能了解它,当我们创造生活时,我们应该了解它。在有生之年,我们可以工作,我们可以行使我们的权利,我们可以安排自己快乐地劳动,安静地休息,和平地生活。我们还要求别的什么吗?我们没有必要去争辩上帝创造出星星是不是供人类观赏的。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如果看星星是惬意的事儿,去看就是了。

这种接受生活的态度以及我们感觉到的生活的所有美好与局限——桑塔雅那如诗的“自然主义”——可以成为内心的平和与满足的巨大来源,因为地球上的信仰具有强大的力量。于是,我们应该不抱幻想地生活,当然也不是幻灭;将我们的双脚坚实地踩在大地之上,并努力走正我们生活的道路,同时,我们将不会忘记,正如戴维·格雷森劝告我们的那样,时而停下脚步,抬头望一望天空。

“对有限的接受”(桑塔雅那语),以及懒汉的潜在的怀疑——上帝造人是让人既会工作也会玩耍,人是有精神的,这种精神是自由的——上述两点对生活的普通感受和渴望,如同我在开始时所说,是人类智慧的组成部分。

那么,什么是人类的理想呢?会有一个普遍的人类理想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每个人必须去寻求他自己的哲学。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哲学,即他对生活的态度。至少,据我所知,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是哲学家。在纽约,我已经发现了最可爱的出租车司机,在他们中间我发现了精明强悍、愤世嫉俗的叔本华。无神论者、共产主义者、柏拉图主义者、杰弗逊民主党人,甚至只是平凡的观察者,他们都享受着观察生活的乐趣,并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疯子——他们都在那里。每个人当他创造生活时都已经发现了生活。如果出租车司机辞掉他的工作,一头扎进图书馆,十年,二十年后拿出一部哲学巨著来,那还是同样内容的文章。唯一的区别是,以前的哲学情感已经变成哲学概念。很有可能,如果他再次投生开始另一次生命,拥有另一种类型气质的他,会写出另一部哲学著作来否定他自己的观点。

二、霍姆斯法官的信条

许多美国伟人都已经发现了他们自己的生活理想,其中的一些人已经将它们用不足一千字的篇幅总结出来。这些总结使我们很感兴趣,因为它们是建立在一生体验基础之上的信条,并且一直在激励着这些伟人的生命。相对于美国思想,也许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美国思想与文化所创造出来的个性类型。这种思想对我来说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把人性的文化类型直接视为一个人同时代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只作为理论上的理想,在书中了解这种或那种类型,这对于这个人的心灵来说是大有裨益的。在每一代人中,总是会存在一些可以体现或代表国家文化精华的人物。生活中会存在许多奇怪的现象: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城镇的人们可能会被完全不同的动机所驱使,以至于他们似乎属于不同的世界。有些人沉溺于享乐,有些人则致力于实现他们秘密的野心,有些人陷在生活的泥潭中永远无法有所建树,有些人成了酒鬼。而有些人个性鲜明,卓尔不群,非常伟大,他们代表了生机勃勃的文化的一种荣耀。有时,我们对当代文化心存疑虑,但是,有人又记起,这种文化同时也产生出伟大的人物,例如,在我们属于同一代人的霍姆斯法官、托马斯·爱迪生、路德·伯班克等。他们处于和我们相同的环境,但正是他们为

我们这个时代创造了举足轻重的价值。

我喜欢霍姆斯法官,是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他的灵魂是自律的,却又不乏对生命礼物的由衷喜悦,他身上的神圣之火既不会媳灭也不会变得狂野,而是怀着乐于为他的同胞服务的心,于是他的身上散发着光和热。我像尊敬杰弗逊一样的尊敬他,尊敬他的自律、他的勤勉以及他不知疲倦的学术精神。说不出什么原因,我自言自语道,那是一个可能存在的理想类型的人,他既不是激情澎湃、心醉神迷的天才,像托马斯·沃尔夫或爱伦·坡那样,也不是单调乏味、缺乏想象力的凡夫俗子!让那样的天才经受艰苦劳动与责任感的奴役吧;在日常琐事灰暗的表面下,神圣的火从来不会媳灭,而是积聚并散发着持久的光和热。

阅读霍姆斯法官关于生活信念的总结,人们会发现,也许其中没有什么特别使人兴奋或激动的东西。在人类智慧的周围,总是环绕着相似的光环,因为真正的真理总是会在我们的内心产生共鸣。这正是中国学者总是崇拜孔子的原因。我认为,孔子永远不会以表面的辉煌为荣。他认为自己绝对不会。他反对自己被称为“圣贤”,他只是将自己描写成一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霍姆斯的智慧具有与孔子相同的朴素本质和坚实素养。

生活就是行动,就是发挥一个人的能力。①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法官

我们不能过我们梦想中的生活。如果我们能尽量做得最好,如果我们的内心可以感觉到,我们的生活是崇高的,那么,我们就十分幸运了。

在此进程中会出现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不一定体现在我们的正确性中,而是出现在对我们的利益的强调过程中。我不是指那些存在于我们创造生活和获得成功的意愿中的变化——当然,我们都想要这样的变化——我指的是从理想的角度看那些存在于我们隐秘的智力或精神利益中的,缺乏了这些变化,我们只是蜗牛和老虎。

一个人首先探究的是一般性的观点。经过一段时间,他发现了一个一般性观点,在随后的很短时间里,他全神贯注于对这一观点的检验,试图搞清楚它是否真实。然而,经过多次实验或调查,所有的结论如出一辙,他的理论在他的思想中得到确认与完善,于是,他预先知道,下一个事例只不过是又一次的证实,焦虑的好奇心的刺激消失了。他意识到,他的知识领域只是宇宙原则更多的例证;他认为,这只是老调重弹,使人倦怠,或者只是又一次极为神秘的事例——因为,你对所有事物作何定位并不重要,这只是你自己的判断而已。在这个阶段,也许乐趣并没有减少,可是无论未来的目标是什么,这是从事这项工作所带来的纯粹的乐趣。似乎对我来说,只要你到达了这一阶段,你就会完成一个三位一体的公式:得到快乐,履行职责,实现生活目标。

这也正是马勒·勃朗士说下面这些话时所思考的内容,他说,如果上帝一只手里拿着真理,另一只手里拿着对真理的追求,他会说:“主啊,真理只是属于你的;给我追求吧。”生命的乐趣在于,以某种自然的、有用的,或无害的方式发挥人的能力,没有其他的选择。不能做到这一点,才是真正的不幸。旧世界文学的痛苦处境就是承担了超出人的能力范围的重负。这个国家在小说中曾经描述过——我认为这是因为这个国家在生活中有过这样的经历——-个智力窒息或生命倦怠的深渊,在那里,已有的能力也被剥夺了发挥的空间。

对我来说,快乐的规律和职责的法则似乎是一回事。我承认,对我来说,利他主义和愤世嫉俗的自私的谈话似乎是同样虚伪的。怀着十分谦卑的心情,我觉得,“凡是你的手能做的事,尽力去做”比徒劳地尝试像爱自己一样爱你的邻居要重要得多。如果想击中飞行中的鸟,你必须把全部的意志集中在一点上,你不能想你自己,并且同样的,你必须不能想你的邻居;你必须将你的眼睛盯在那只鸟身上。每个成就都是一只飞行中的鸟。

快乐、职责,还有,我大胆地补充上一点,就是生活的目标。我谈论的只是这个世界,当然,还有对这个世界的教导。我不会设法侵占精神指导的领域。但是,从世界的角度来看,生活的目标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行动,是发挥一个人的能力。最大限度地发挥能力是我们的快乐和职责,同样,这也是证明我们能力的一个目标。直到最近,我能够想起的有益于文明的最好的事情,除了必然认可宇宙秩序之外,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挥能力造就了艺术家、诗人、哲学家和科学家。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最伟大的事情。现在我相信,最伟大的事情就是我们所有人都能完全理解的事情。当有人说我们为生存手段疲于奔命时,我的回答是,文明的主要价值只是,文明使得生存手段更加复杂;文明要求人们共同投入巨大的心智努力,而不是简简单单的、毫无关联的做法,以便满足人们在衣、食、住、行等各方面的要求。因为越复杂、越强烈的心智努力意味着更充实、更富裕的生活。它们意味着更多的生活内容。生活本身就是一个目标,关于是否值得生活的唯一问题是,你是否生活得充实。

我只想补充一句话。我们所有人都几乎绝望了。支撑我们漂浮在汹涌波涛之上而不致沉没的船板是由下列要素组成的:希望,对无法解释的价值与毅然投入的努力的信仰,以及在发挥能力过程中所得到的深深的、下意识的满足感。一首感伤的黑人歌曲这样唱道——

我时而上,我时而下,

我时而紧贴地面。

然而,这些思想帮助我克服了多年的猜疑、自卑和孤独的心理,我也希望,这些思想对作为我的听众的年轻人有所帮助。现在看来,这些思想对年轻人确实有好处,因为,尽管检验的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但事实上,它们每天都要接受新的检验。由于你们对我十分仁慈,在这幸福的时刻,我可以大胆地相信,长期而充满激情的斗争并不是十分的徒劳。

[在波士顿酒吧协会的讲演,1900年3月2日]

就这样,一位伟大、睿智的美国人发表了上述演说。

三、爱因斯坦的私人信条

1930年,有人请求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以“私人信条”的形式总结一下他的信仰,于是他写了一篇简短的文字,这篇文章作为我所读过的最好的总结之一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1939年,当有人请求他确认、重新阐述,或修改它时,他的这次阐述反映出急剧的改变,似乎经过一个难挨的年代,整个信仰的世界已经崩溃了,他十年以前写的文字似乎变得“奇怪而陌生,面目全非”。“在十年的时间里,”他写道,“对社会稳定的信心,是的,甚至是人类社会的存在基础都已经消失殆尽。人们感觉到,这不仅是对人类文化遗产的威胁,而且,对于一切他们想看到不惜代价予以保护的事物,人们的价值观显得十分卑劣。”这不仅仅标志着国际联盟的瓦解,或者希特勒主义及其所代表的全部思想体系的崩溃,或者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失败。这不只是预示着永远困扰人类社会与人类生活的危险。这是价值观的倒退和价值观的崩溃。我可以称之为人类思想的混乱状态。“意识到这种事物的状态,我现在生活中的每一小时都被蒙上了阴影,而十年以前,这种混乱状态还没有占据我的思想。”因此,他怀着一种奇怪的感觉重读了自己的文章,对他来说,这些文字似乎既陌生又“基本上和以往一样真实”。0今天,不安全感仍然笼罩着我们,但我觉得,这些文字仍然真实、优美。这是个人的哲学;令我们心存感激的是,对他自己信仰简明扼要的表述出自和我们生活同一时期的一位伟人之手。对我来说,他对自己不关心的事物的阐述似乎比他信仰的那些东

西更加使我感兴趣。

个人信条——“朴实、谦逊的生活态度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奇怪的是我们在地球上的处境。我们中的每个人到这里来都只是进行短暂的访问,不知道为什么,而有时似乎为了发现一种目的。

然而,站在日常生活的立场上,有一点我们确实了解到:人是为了其他人才到这里的——尤其是那些我们自己的幸福依靠其微笑与平安的人们,还为了数不清的陌生人,他们的命运因为同情的缘故与我们联系在一起。每天,我都会多次意识到,我自己的外在与内心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我的同胞们的辛勤劳动之上,包括活着的和死去的;我一定要奋发图强,以回报我所获得的如此多的恩惠。我过多地使用了他人的劳动成果,这种感觉让我十分沮丧,内心常常因此而苦恼,不得安宁。

我相信,从客观的角度看,我们没有任何形式的自由,因为,我们的行动受到外部压力和内在需要的双重因素的驱使。叔本华的名言——“一个人当然能够做他愿意做的事情,可他无法判定什么是他愿意做的事情”——在我年轻的时候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我见证并饱尝了生活的艰辛,这句话一如既往地给我以安慰。这种信念是宽容心态永久的催化剂,因为它使我们对自己或他人不再过分认真;它甚至蕴涵了一种幽默感。从客观的角度来说,我认为,过多地思考一个人自我存在或生活普遍意义的原因是十分愚蠢的。然而,每个人都拥有某些理想,他借此指导他的志向与判断。总是在我面前闪耀并使我的生活充满快乐的理想是善、美、真。建立安逸与幸福的生活目标从未吸引过我;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道德规范体系将只对一群牛适用。

如果在对曾经无法达到的艺术与科学研究的追求中没有与志趣相投的人的合作感,我的生活将会非常空虚。从我孩提之时到现在,我一直蔑视那些经常限制我们人类实现雄心壮志的普通规定。占有、表面的成功、出风头、奢华——对我来说,这些永远是卑鄙的追求。我相信,朴实、谦逊的生活态度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无论从身体上还是思想上都是最好的。

我热衷于社会公正与社会职责,我的这种激情和兴致,与明显缺乏和男人、女人直接交流的渴望之情形成奇怪的对比。我是一匹套着单马具的马,没有能力担当一前一后双马具或团队工作的能力。我从来不能全身心地属于国家,属于我的朋友圈子,或者甚至属于我自己的家庭。这些关系总是伴随着模糊的冷漠。随着岁月的推移,我退回到自己内心世界的愿望与日增长。

这种隔绝有时是很痛苦的,但是我对被切断与其他人的理解与同情的联系一点都不感到遗憾。这固然使我失去了一些东西,可这也使我独立于其他人的习惯、观点和偏见,从而使我得到了某种补偿,并且,我不会受到某种诱惑,将我心灵的安宁依赖于如此不稳定的基础之上。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每个人都应该作为一个个体受到尊重,但是谁也不应该受到过分的崇拜。我本来应该得到很多的崇拜和尊敬,尽管这既没有必要,我也不配得到,这样的看法简直是一种命运的嘲讽。也许,这种过分的称赞来自大众的没有实现的愿望,他们希望能够领会那些,我用我微弱的能力,所提出的一些想法。

我非常清楚,为了实现任何一个明确的目标,某一个人必须进行思考和指挥,并承担大部分的责任。但是,那些被领导的人不应该是被强迫的,他们应该有权利选择他们的领袖。我觉得,区分不同社会阶级的特征是错误的;归根结底,这种区分依赖的是武力。我确信,腐化堕落追随着每一种暴力的独裁体制,因为暴力不可避免地吸引道德低劣的人。时间已经证明,有名的暴君都是由无赖继承其权位。

因为上述缘故,我一直在激烈地反对像现在俄罗斯和意大利所存在的那种政体。玷污了欧洲民主形式的并非民主本身的基本理论,尽管有人认为这一理论也会出错,而是政治联盟的客观特性,以及我们政治领导体制的不稳定。

我认为,美国的政体迎合了正确的思想。人民选举总统,总统有合理的任期年限,并被赋予足够的权力完全履行自己的职责。另一方面,关于德国政府,我赞成这个国家对生病和失业的人进行广泛的关怀。可以说,在我们喧闹的尘世生活中,真正有价值的不是整个民族,而是富有创造力和易动感情的个体——当普通人思想枯燥、感情麻木之时,正是他迸发出高贵、伟大的思想感情。

这个问题使我不得不想到普通人思想的最可耻的后裔——可憎的民团。那些喜欢列着纵队、伴着音乐行进的人为我所不齿;他错误地认为他的思想是合理的、正确的——他的大脑本来应该足够聪明。这种奉命的英雄主义,这种愚蠢的暴力,这种可恨浮夸的爱国精神——我多么强烈地鄙视它们呀!战争是卑鄙的行为,我宁愿被击得粉碎也不愿意参与这样的做法。

这种对人性的玷污应该果断地予以清除,绝不姑息。我对人性进行过许多思考,相信,假如各个民族的公共意识没有因为商业或政治的缘故而被学校和新闻界所系统地腐蚀掉,那么,这种对人性的玷污早就不复存在了。

[《生活的哲学》]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多次阐述过他对世界性的和平组织的信仰,比如,世界政府;具体地说,他支持过世界联邦主义者运动。无论是谁,只要他觉得应该批评世界联邦主义者是空想家或糟糕的思想家,他至少会感到一种冲动想去修正他自己的思想。爱因斯坦完成了一个公式,我们借此可以预测巨大的原子力量,而在大约四十年以后,人们才意识到这种力量的存在。四十年前,这是一种空想,但这肯定不属于糟糕的思想。我有一个最强烈的愿望,他犀利的头脑如此清晰地看到的、作为一个新的幻象存在的新型世界组织,也许在另一个四十年过去之前才可以被认识到,那时,可能就太迟了。他的第二个幻想可以拯救这个世界,而他的第一个幻想,在目光短浅的政治家的手中,会被用来破坏第二个幻想。

四、为适度干杯

我已经说过我对人类的理想感兴趣,不是口头上的理想,而是一个现实人的生活理想。我相信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在各自也许并不重要的生活领域里都发现了稳定的平衡体系,满意和舒心的生活哲学。

我不知道戴维·格雷森在下面的文章里参考的是哪位美国绅士——会不会是威尔逊总统呢?然而,他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并且我相信,有许多像这个人一样的美国人,他们非常平凡,却都在各自的生活中实现了分寸感、平衡感,以及与事物秩序的内在和谐。正是这些不知名的美国人才是美国民主的支柱。

位杰出、正直、诚挚的老年绅士

-戴维·格雷森

这必然使我联想到一个具有成熟性格的老朋友,他住在距这里不足一千英里的地方——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他最伟大的用词是“比例”(proportion)。在我现在提笔写字的时刻,我仿佛可以听到他在用洪亮、苍老的声音读这个音节:pro-por-tiona·他是那种平易近人、值得信赖的人。

如果我向他提出一个很难的问题——我的确很喜欢这么做——看他调整好自己准备应付这一问题的样子,那真是一桩乐事。他的眼睛会放出光芒,他微微收起下巴,不时地大声喊道:“这个——这个!”

他将充分调动起所有的事实和环境,让它们像一个难看的小队一样肩并肩站在他的面前,没有什么比让那些事实必须毫不含糊地站在日光下更难看的了!他查它们的祖先,让它们伸出舌头,捅它们的肋骨一下两下,以弄清楚它们是不是充满活力的、强健的事实,有能力为它们的生命英勇战斗。他从不喜欢看到任何太大的事物,像教堂、聚会、改革、一本新书,或者一种新的时尚,以免他看到其他的事物会觉得太小;但是,正如他所说,他会让任何事物有真实的比例。如果偶尔他对旧的、牢固的、有身份的事物喜欢一点,对他来说,这绝对不会被认为是缺点,即使在被闪光的新事物征服的年代。

他是一位杰出、正直、诚挚的老年绅士,满头白发,面颊红润,从他明亮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一生都在节制自己欲望的人。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讲,尽管它和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它可以使你了解我的老朋友是一个什么类型的人,而且,讲述完所有的细节,对于了解任何人都是一件好事。不久以前,他遭受一次严重损失,痛苦不堪,也许换成别人早已经被压垮了,但是当我在不久之后见到他的时候,尽管他的双眼周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还是用他一如既往的平和而有礼貌的态度招呼我。我本来可以用我的同情给他以安慰,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他十分亲近,可以去谈论他的损失,这时候,他平静地说道:

“在没有见到最后结果的时候,我们怎么知道事情是否就是坏事呢?它也许还是好事!”

我老朋友的生日聚会是一年当中我最重视的事情之一。每个冬天,在2月26日,都会举行一次聚会,他的一群朋友也会顺便过来看看他。我们中的某些人参加聚会完全是出于习惯,出于我们对这位老先生的爱戴;他邀请其他人,我认为是因为他对友情的微妙变化清楚至极:那些自发到来的邀不邀请都无所谓,对那些他同样喜爱却有些害羞的人,是必须要去请的。

如今,在这类生日聚会中,有一个我们谁也不会错过的历史性的仪式,因为这一仪式如此彻底地表现出我们这位朋友慷慨、宽容然而正直的性格的本质。如我所说,他是一个节制的人,并且像我认识的任何人一样讨厌整个酒类生意;但是,生活在一个为节制而展开的斗争经常是无节制地进行的社会,生活在一个存在着潜在的信仰,即棒打的法律可以使人高尚的社会,他每年都向外界宣布一次他的独立宣言。

在我们和我们的朋友一起度过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充分感受过那个场合的温馨和快乐之后,他庄严地站起身来走向宽大壁炉尽头的酒柜。壁炉里,为这次聚会专门准备的苹果木柴正在欢快地燃烧着,我们全都开始安静下来,非常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他打开酒柜门,从架子上拿出一瓶陈年桃子白兰地,拔出瓶塞,他郑重其事地闻了一下,可能也让离他最近的人闻了一下。然后他从餐具柜里取出一套酒具,一套很小的酒杯,为了这次盛大的聚会,它们已经被擦得锃亮,然后,他为所有人倒满了陈年老酒,他将它们传给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全都站起身来;当他提议为这一年干杯——总是同样的干杯——我们都感觉到无比的庄严。

“现在为适度——所有事物中的适度干杯!”他抿了一两口,继续说道:

“现在为节制——美德之王干杯!”

于是,我们都喝干了我们的酒杯。我们亲密的老朋友咂了几声嘴唇,塞上了细高酒瓶的塞子,然后把酒瓶放回酒柜,它将在那里安静地度过下一年,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那么现在,先生们,”他深情地说,“让我们开始吃饭……”

[《伟大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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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讨论

02-26 07:00

我们将永远,永远也不会比两千年以前的人们离生活的真理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