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黄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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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音乐人黄霑离世多年,影响力仍没有减退,他所作曲及填词的多首作品仍为人唱颂。港大社会学系名誉副教授吴俊雄曾是黄霑的老师,在黄霑离世后接收了其书房中的所有物品,与多位朋友成立“黄霑书房”,花了16年时间细阅,整理成网站和结集成书,让人更了解这位演、唱、创作、填词皆精的鬼才背后的故事。

研究黄霑多年,吴博士也很受其理念所影响,黄霑一直强调音乐不能脱离群众,力求深入浅出,尊重大众。“我做流行文化研究,总是有所顾忌,觉得难登大雅之堂,一路看他的文字,也慢慢强化我自己的想法:其实我研究的不是流行文化,而是研究平民,不要排斥或轻视他们。”

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名誉副教授吴俊雄受黄霑启发甚大,更在黄霑书桌的还原影像上办公(吴楚勤摄)

吴俊雄的办公室摆满黄霑相关的物品,特别是他的办公桌玻璃下,正是黄霑书桌1:1的还原影像,过去十多年来朝夕相对,虽然未曾深入认识黄霑,但已如他的老朋友,其一切事迹,吴博士都了如指掌。他还记得,在黄霑1997年进入香港大学开始流行音乐的博士研究时,自己正在讲授相关课程,虽然并非其导师,但黄霑也不时旁听和跟他交流。只记得他没有一点架子,充满才华,就算是日常琐事都能说得生动有趣。

然而真正对黄霑有深入了解,要等到他2004年过世后,其家人不知如何处理书房的遗物,吴俊雄和朋友从2005年到其中着手整理,发现当中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数量太多,工作量太大,最后他们组成“黄霑书房”,用公余时间从零开始学习旧物储存和复修,一做数年。

吴俊雄早在2005年和朋友成立“黄霑书房”整理黄霑的书房遗物,曾举办展览及建立网站(吴楚勤摄)

2005年以黄霑书房为题举办的展览,以一比一影像还原房间内的模样(受访者图片)

而更花时间的是把这些遗物全都读一遍,例如与朋友的大量通信,从60年代开始写的专栏剪报等,再整理出他的创作想法和经历。此外,吴俊雄也看了所有他的访问片段,以求有更全面的认识。“如查案一样,查了也有10年。”

虽然工作繁重,他却不觉辛苦,“每次解开一个谜,都会快乐不已。”这些年来,他们将整理好的数据创作过电视和电台节目,举办过展览,也成立过网站,最近更结集成《保育黄霑》套书。

他希望通过此书让大众更了解黄霑的真实面貌,不要将他神化,“不要迷信黄霑及他们的黄金年代,他自己也说,100只经典作品背后是更多的失败之作。大家可以欣赏他们那代人如何帮助香港文化转型,但也不要矮化现在,正如他曾强调,每代有自己的声音,不要说哪种才是最好的。”

他认为,黄霑的成功模式是得益于那个年代的独特环境,才能开创出“港式流行音乐”经典,因此难被后来者复制。“历史文化冲击、纷乱的社会状态在50年代最猛烈,他吸收了这些养份,转化成本地合适的东西,让后来一代发扬光大。”

吴俊雄和朋友最近将数据结集成《保育黄霑》套书,将黄霑和朋友的通信和手稿公开(受访者图片)

逃难到港住深水埗

战前香港人口不稳定,没有很强的本土音乐风格和文化,1949年后大量人口逃难来港,黄霑也在其中,家住深水埗,深受岭南文化熏陶,“新舞台戏院”就在附近开张,红线女带领的剧团将意大利歌剧改编成新派粤剧,让黄霑毕生难忘,从此视红线女为偶像。

他也从少年就参与刚发展起来的流行文化工业,入读喇沙书院后跟口琴大师梁日昭学艺,表现出色,才两年时间,13岁的他已跟老师到电台和片场作口琴伴奏,由此认识了很多由上海逃难至此的流行音乐界高手,学习上海流行曲如何将中国式小调结合西洋跳舞音乐。此外,荷里活电影、西方的爵士、蓝调、摇滚乐也在此时传入香港,加上本地岭南音乐传承,到他创作自己作品时,很自然就混杂了各家声音,成为此地独有的新声。

此外,战后香港经历的多场动荡,也震撼了年纪轻轻的黄霑,他的身世就如一部香港史,“社会有什么大事发生,都总与他密切相关。”

黄霑亲眼目睹石硖尾大火在家门前约100米外发生,也见证灾后的迅速重建,随后又目击在嘉顿面包厂门前的双十暴动,亲眼看到瑞士副领事夫人被活活烧死,也目睹许多活在低层的人艰辛地挣扎,这些都成为他的歌词题材,再配合其乐音,成为前所未见的港式流行音乐。

吴俊雄认为,黄霑在流行音乐有承先启后之功,将传统的音乐语言如粤曲、国语小调革新,“把旧时代翻译成新时代”。黄霑一直反对学院式、精致的音乐创作,强调音乐应面向大众,这也是应对电视普及后的新时代需要。“力推一些略带口语但不鄙俗的港式流行曲”。

他也是以纯广东话创作的其中一个先行者,在1980年创出首个全广东话唱词的音乐剧《梦断城西》,也多次以广东话口语入词,又以广东话写小说和专栏。“他认为做流行作品,一定要接触群众,应该用人民的语言说人民的心情。”

创作力强风格多变

虽然在流行音乐界影响深远,但他一直都是兼职创作,主要在深夜进行,曾在一天内写了9首歌。比起同代填词人,黄霑的独特处在于创作力惊人,各种风格都能驾驭,从最豪迈的《楚留香》“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到最市井的“我爱你爱到发晒狂”,或者很哲学的“变幻原是永恒”到最细腻的情爱“献尽爱/竟是哀”,“从中国古典文学到西洋笑话,全都吸收,表现在填词或演出上,这也很港式。”

他也是少有的参与电影配乐及音乐创作的音乐人,早在1967年,他已为青春歌舞电影创作歌曲,但票房不佳,电影老板不敢再找他,到80年代跟徐克合作多套电影配乐和歌曲,才真正做出成绩。“人们熟悉的都是他为电视剧所创作的主题曲,但当中很多都是打天才波,只是从50年代吸收的音乐精华取材,顺手拈来化成音符,很港式的快靓正风格,但这些都有烧尽的一天。”

电影歌曲创作则很不一样,他需要花很多时间深入研究才能做出创新。徐克想革新传统国语片,翻拍多套传统经典,同事也希望革新传统音乐,例如在拍《梁祝》时认为黄梅调应现代化,“徐克随口说的东西,黄霑都能实现。”黄霑年轻时就参与电影黄梅调的合唱,对此很熟悉,更找上雷颂德,“制造出很空灵的声音”。

徐克逼出最佳作品

在《黄飞鸿》中,他花了一个月改编传统曲目《将军令》,将其变成现代流行曲风的主题曲《男儿当自强》,创作了数十个版本,更找上中乐大师吴大江研究如何将中乐改成西乐。

吴俊雄慨叹,港产片节奏太紧凑,观众未必留意到画面后的声音,而黄霑也经常投诉徐克将自己的作品砍短或调来调去,配乐未能发挥功用,因此这些作品也未得到很多重视。

黄霑和徐克合作多次,图为(左起)杨采妮、黄霑、吴奇隆、徐克1994年摄于台北(受访者图片)

至于《笑傲江湖》主题曲《沧海一声笑》也是修改了多次的作品,“最后一幕要用音乐表达三大高手决定金盆洗手,非常重要,黄霑写了6次也不满意,徐克也说是垃圾,到第7稿,他才有自信说这次一定得。”过程之艰辛,令黄霑在歌曲原稿加上粗口回敬徐克,音乐做成后,却成为得意之作。“它是一个简单的作品,只用五音音阶,却让人印象深刻,词也很华美。”

《沧海一声笑》是黄霑得意之作,但创作过程很痛苦,手稿上更写上粗口,但部分已被删去(受访者图片)

他笑言,黄霑曾在访问说,从未试过如此爱和如此恨一个人,徐克的要求高让自己很痛苦,却逼出了他最好的作品。

然而许多大众喜欢的作品,他都不满意,如他认为《塞拉利昂下》很普通。《上海滩》写完后才发现上海没有浪,因该处属于浅滩,也不喜欢最后一句“在我心中起伏够”,认为够字只是迁就韵脚,太多余。《勇敢的中国人》、《世界真细小》和《忘记他》他全觉得是失败的作品,“他也知道自己交了很多行货,更自评创作的一千多首歌中及格的不到一半,只有10多首有90分以上。”

吴俊雄最欣赏黄霑的亲民性格,尤其他强调好听的音乐就是好音乐,不在意流行还是古典,来自陋巷还是学院,虽然他曾为好作品不受欢迎耿耿于怀,但最后想开了,坚信“我自求我道”,只求做喜欢的事。这种坚持,让黄霑有深远的影响力。

作者:张绮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