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道》(崔仁浩著,节选自第九章)

发布于: Android转发:2回复:13喜欢:7

金鲁敬的文章底蕴,遗传给了他的儿子金正喜。

而金正喜通过早年随出使队伍频访北京的父亲金鲁敬接触了实学,这为他在学问的道路上开阔眼界提供了良好的契机。

也就在这个时候,年方24岁的秋史金正喜成为父亲金鲁敬出使清朝的队伍中的一名随员。

林尚沃也随着这支特使的队伍一道起程前往北京。当时,林尚沃已经是当时最大的巨贾富商。

他借助于通过第一权臣朴宗庆拿到的人参交易权垄断了人参贸易,一跃而为名列第一的贸易大王。

但这都不算什么。林尚沃此次随出使的队伍前往北京,最大的收获乃是与秋史金正喜的邂逅相遇。他们之间命运般的相遇就是这样开始的。

那年,金正喜是一位年方24岁的青年,而林尚沃比金正喜年长七岁,是一位30刚刚出头的壮年人。

两人虽然年龄上有着七岁的差异,却因为一道随使节队伍出行而萌发了特别的友情。

林尚沃已经有过十几次远赴北京的经历,是出使队伍不可或缺的中国通。

他不但比任何人都精通中国话,而且深谙中国人的心理,每一次有使节出使北京,都要到林尚沃这里来求援。

林尚沃当然没有理由回绝这种求援,因为随出使的队伍到北京做人参买卖,既能保障人身安全,又可以借助官方贸易而非私人贸易的形式在交易中获取更为丰厚的利润。

林尚沃知道,较之冬至使,陈奏使一行会受到大清朝廷更为隆重的接待,所以这次他带的人参比平时都要多得多,在马车上装了5000斤人参,登上了远赴北京的漫漫路途。当然,是和朴钟一一道。

林尚沃与朴钟一被一个梦想激动着。

如果这次出行能够把买卖做成功,不但能够得到难以想像的巨额利润,甚至可以控制中国的人参市场。

这绝对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和中国人做生意的人,经常会陷入一种在浆糊里刷浆糊式的糊里糊涂、不知所适的状态。

但这次却不同。

林尚沃手头的人参之多已是史无前例,而且拥有了独家销售的最佳机遇,处在惟一的制高点上,足以同中国人展开激烈的商战并获取胜利。

金正喜本是金鲁敬之子,但刚一呱呱落地,便被过继到了金鲁敬那没有子嗣的兄长府上。过继,当然就是作为养子为他家传宗接代。

因而金正喜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给了他生命的生父,一个是养育他成人的养父。

金正喜自幼聪明过人,六岁起即能诵诗作画。当时第一大学者朴齐家看了金正喜的书画册子,当即预言金正喜将以学与艺扬名海内,并表示“吾将教而成之”。

果然,待金正喜长到15岁那年,朴齐家亲自收之为门人,开始耳提面命,躬自为教。

对于金正喜,林尚沃当然也有所耳闻。终生经商的林尚沃,对于大学者金正喜,有一种由衷的尊敬。虽然论年龄金正喜比自己要小七岁,只能算是一个小老弟,却是林尚沃内心尊敬的惟一书生。

对于青年金正喜而言,林尚沃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存在。

因为,金正喜根本不懂中国话,只能靠笔谈与中国人交流,而要开口说话必须借助林尚沃的翻译。

据记载,金鲁敬一行1809年(乙已年)10月28日离开汉阳,12月抵达北京,在北京逗留两个月左右,于翌年2月初复从北京出发,1810年(庚戊年)3月17日回到朝鲜。这是一次漫漫长征,从起程到返回足足用了5个月的时间。

金正喜和林尚沃心中都有一团渴望的烈火在燃烧。

金正喜渴望着到北京发现一个广阔的新天地汲取新学问,而林尚沃则梦想着打开一个广阔的新商界,在那里与中国商人们展开生死相搏的商业大战。

尽管目标有所不同,但金正喜与林尚沃一个要追求书道,要追求商道,都是要求达到“道”的境界,从这个角度讲,这次近赴北京正是一次求道之行。

使臣的队伍从10月28日起程,当年12月22日终于抵达北京一行人在专为各国使节准备的客馆卸下了行装。

作为出使队伍的一员,朴尚沃自然要下榻客馆,而朴钟一每次来北京总是投宿前门大街的小客店。

朴钟一住到这里,不但是因为与林尚沃交易的老主顾们大都聚居在这一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同仁堂老板王造时也住在这里。

由于林尚沃与张美龄的关系,每次林尚沃到北京,王造时都会到现场帮忙交易。

自从通过张美龄结识林尚沃后,王造时就做起了林尚沃实质上的“伙计”。

这时的林尚沃已是名满北京。

林尚沃带来的红参质量最佳,而其手头的货量别人也望尘莫及,加之北京的人参非常紧俏,林尚沃的人参在同中国商人交易时经常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

尤其是,去年人参歉收,整个北京已经货源告罄。

就在这个时候,朝鲜的人参贸易大王林尚沃带着5000斤上好的人参随着陈奏使的队伍来到北京。

这一消息经由王造时的一纸通文,马上传向北京所有的药材商们。

药材商们立即涌向朴钟一投宿的小客店。这些药材商也大都是些作为代理人前来谈价的伙计,老板则另有其人。

因而,林尚沃自然也不会出面,实际来操作买卖的是朴钟一和王造时。

药材商们可以先看林尚沃带来的红参货样。

这群长期与人参打交道的商人,只消一眼就本能地感觉到,林尚沃这回带来的人参是上品中的上品,也就是极品。

他们都急切地想知道,这极品的人参究竟会开出一个什么样的价钱。

当时,与中国人做交易,并不是一对一去单个做,而是买卖双方的代表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定出一个公告价,以一揽子交易的方式进行的,觉得那价格不合适的人就不参加这笔交易,而到别人那里去成交。

“究竟带来了多少人参?”

“价钱是一斤多少?”

中国商人们已经禁不住心中的揣测,不住地向朴钟一和王造时问这问那。

等第二天中国商人们来到同仁堂门前看到那里张贴出来的公告价时,忽然齐刷刷地愣住了。

他们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告示上写着:“人参一斤,银40两。”

中国商人们瞠目结舌,张大的嘴惊得再也合拢不起来。

过去的人参价格都是一斤25两银子,而眼前这价格简直是贵得离谱。

纵然是人参歉收,缺货走俏,到目前为止也从未出现过一斤超出30两的情况,这几乎已经成为长期的惯例。

但现在,这长期的惯例竟然被打破了。

他们堂而皇之地贴出了每斤40两的公告价。即便每斤要价30两,也算得上几百年来的最高价了,可眼前居然一次要价40,难怪中国商人们会目瞪口呆。

中国商人与来自朝鲜的人参王林尚沃开始暗中较劲。

其实,这次林尚沃一次要到每斤40两的天价,乃是事先谋划好的。

因为迄今为止,来自朝鲜的人参通常都是以相对较低的价格成交的,尤其是相对于中国巨大的需求量相比。

人参交易主要是由译官们经手的,而每斤25两的人参交易价格始于17世纪,这样算起来,在近二百年的漫长岁月里,人参的交易价格是一成不变的。其中的原因很简单:人参交易一向大都是由译官和湾商们经营的,而他们的经营规模通常又都是少量、零散的,因而朝鲜商人们不具备足够的组织力量在价格上统一口径,即便有几个商人合起伙来试图提高价格,也因为每个人本钱微薄,压根没有余力同中国商人们打长期消耗战而告败。

于是,来自朝鲜的客商们只能打掉牙齿肚里吞,乖乖接受这二百多年来的老行市。

但现在情形有所不同了。

由于朝廷宣布实行人参交易权,几乎所有的人参都已被林尚沃垄断。个别的私下贸易成为非法,所有的人参贸易权都已归到林尚沃手下。

人参交易窗口的一元化,使人参贸易自身的组织力量得到了加强,并在价格上获得了竞争力。

林尚沃觉得,打破长期惯例的绝佳机会业已来临。

尤其是,他对因去年人参歉收北京一带已了无存货的情况了如指掌。

机会终于来临。

林尚沃觉得,现在正是孤注一掷的绝好时机。

这次林尚沃一次贩来足足5000斤上佳人参,正是经过了周密的盘算,要先发制人占领有利地形,同中国商人们决一雌雄。

“人参一斤,银40两。”

从这个意义讲,同仁堂前贴出的高得超出想像的价格公告,当然也就是林尚沃向中国商人们发出的宣战书。

宣战书。

宣布开战的布告。

林尚沃的宣战书,意味着一场以命相搏的彻底拼斗,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商人,要么就此消亡,要么藉此成为一个天字号商人。

这个宣战书,立即在北京的药材商中引起轩然大波。一直到1809年岁末,没有一个中国商人造访朴钟一投宿的客店去买人参。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通常,大部分的人参都是在贴出公告价后两三天内悉数销完。

林尚沃抵达北京的时间是冬至前的12月22日,照往常情景,年底之前所有人参自然会销售一空。

过了年关就是新年,中国人过年要花上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去吃喝玩乐,因而照例会有一个漫长的节庆打烊。

好在这时的人参已是红参,不会腐坏,因而不用担心时间久了会出问题。

但按惯例,出使的队伍通常都是二月初就要登上回国之路,因而人参的主要出手时间应该是冬至到新年的这段时间。

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人难以想像——没有一个人来找朴钟一,因而也就没有成交一笔买卖。

朴钟一心急如焚。

为了查个究竟,他让王造时出面去察看中国商人们的动静,没想到王造时见过几个老主顾后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大人,”王造时开口对林尚沃说道,“发生了一件颇不寻常的事情,大人。”

“不寻常的事情?”

“怎么看,都像药材商之间事先已有过什么约定。”

“约定?这是什么意思?”朴钟一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嘴问道。

“这个……说起来很是惶恐,似乎商人们都约好了,发誓无论是谁一个人都不要来买兄长的人参。”

王造时虽然把话掏了出来,一时间却难以再继续讲下去。“说到底……”

心中憋闷的朴钟一又急火火地催问,王造时这才答道:“说到底,好像就是商人们订下了联合抵制的盟约,也就是说,他们已约好任何人都不来进货。”

联合抵制,作为一种对生产者的制裁手段,是消费者抱起团来商量好不买某种货物的一种共同约定。这个约定要成功,一个首要的条件就是向生产者施压的组织有很强的抱团精神。

从这个意义上讲,当时的中国商业已足够发达,以致商人们已拥有了为共同利益而结下联合抵制盟约的意识和力量。

王造时的话并没有到此为止。

“如果说他们订下了联合抵制的盟约,那么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企图?”

朴钟一急三火四地问,“究竟他们想干什么?”

“商人们的要求很简单,”王造时的答复异常简洁,“商人们要求林大人降价到以前的水平。”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沉默片刻,林尚沃开口道:“假若我拒绝这个要求的话……”

王造时马上回答:“那就难说了。大概林大人在北京会连一斤人参也卖不出去的,最终只好把带来的5000斤人参原封不动地运回朝鲜。”

王造时转告的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消息。

这几乎就是一个要求无条件投降的单方通告。

不是通过价格谈判重新协调公告价格,而是直接单方面要求接受原价,这里面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林尚沃挂起白旗俯首称臣,倘若林尚沃回绝这个条件,他们就会停止一切交易迫使林尚沃把带来的人参原路运回。

这就意味着林尚沃将破产倒闭,被永远赶出北京商界。

而这一旦成为事实,林尚沃从此在北京商界就会再无立足之地。

“我说王大人,”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朴钟一拍着王造时的肩膀说道,“我们不是还可以靠王大人出面去说服他们嘛!王大人和我们不一样,您是中国人,您可以去见那些同样是中国人的商人们,敞开胸襟去劝说他们,让他们回心转意嘛!”

朴钟一说的是实话。

王造时乃是北京头号中药店的掌柜,在药材商中算是最有影响的头面人物,如果他能够出面说项,肯定可以让很多商人改变念头。

但说到底,王造时也不过是一介伙计,表面看上去他是同仁堂的东家,实际上同仁堂真正的东家是张美龄的丈夫、光禄大夫周炳成。

“大人,”王造时微笑着说,“有句话道,一个女人一旦嫁出门,就是死了也算是夫家鬼。我虽说是个中国人,但既然来到了林大人这里,也就算是林大人的鬼,所以,他们是不会听信我的话的。不但不会听我的,而且连见也不想见我。”

王造时接着说道:“再者,尽管我是和林大人在一起,但归根到底仍是中国人,对您来说是‘远水’。

这样,林尚沃就等于完全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林尚沃贴出宣战书,还没有来得及开战,就引来了四面包围的敌人,从而陷入孤立无援,面临着一种自取灭亡的最大危机。

孤立无援。

现在摆在林尚沃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答应结成联合抵制同盟的中国商人们的要求,降低公告价格,恢复原价;要么把带来的人参原样运回。

但对林尚沃来说,这两种选择都无异于一种破产。

如果把公告价格降到原来的水平,带来的货物当然可以全部出清,但那就意味着屈辱,日后林尚沃同北京商人们做买卖就只能捏着刀刃而不能抓住刀把子。

只要一次失去信用,商人也就不再是信商。

完全放弃作为商人的自尊而举起投降的白旗,就不是死一次,而是死上二次:死后再加鞭尸。

这样去做,倒毋宁倾家荡产,舍命一拚。

宁可站着饿死,也不能屈膝求生。

不过,如果只顾和中国商人斗气,连一斤人参都卖不出去,就这么原封不动运回朝鲜,自尊心或许可以得到维护,生意可真的就要完全破产了。

“该咋办才好呢?”朴钟一本能地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林尚沃默默不语。

“办法不是没有。”朴钟一观察着林尚沃的眼神变化。

“办法?什么办法?”

见林尚沃发问,朴钟一答道:“我们可以借助张美龄的力量。

她的丈夫不是光禄大夫吗?光标大夫可是个大官儿,势力大着呢。

再说,张美龄曾经受过大人的大恩。

既然您把您看作自己的恩人,只要您找她去说说情,无论如何她都会助您一臂之力的。”

“纵算有恩,一次就足够了,如果指望得更多,那就不是接受别人的报恩,而是乞求别人的施舍了。”

林尚沃毅然决然地说道:“我相救张美龄,并非指望得到什么回报。她也是一样的。如果我去请她帮忙,借助清廷的权力解决问题,这次或许尚能奏效,但以后在北京也就失去了立足之地,这样活下去,也就不再是一个活人之身,而无异于行尸走肉。何况,杀鸡焉用宰牛刀呢!”

“如果您没有杀鸡之刀,”朴钟一不服气地说,“又何妨用一下宰牛之刀?”

林尚沃似乎决心已定,不再开口说什么。

“这次,如果我们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难关,那就死定了!”朴钟一叹口气说。

“我们死定了”,朴钟一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深深地刻进了林尚沃的脑海。

北京商人们发起的联合抵制运动是林尚沃人生中第一次危机。

中国商人的联合抵制,把林尚沃推上了生死抉择的歧路。

林尚沃一连几天彻夜不眠,冥思苦想却难出良策。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按照中国商人们的愿望降低公告价格,要么带着人参原样返回朝鲜。

但这两种做法都是林尚沃所不能接受的。

也就在这时,林尚沃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朴钟一的一句话:“这次,如若我们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难关,那就死定了!”

最后这句话,一股脑地在回响着,掀动着林尚沃的心。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朴钟一这句话为什么像毒刺一样钉在脑际不肯离去,连林尚沃自己也不明白。

死定了,我们死定了。

在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后,林尚沃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

那是秋月庵的石崇大师的喊叫声。

在林尚沃就要离开秋月庵下山还俗之际,石崇大师曾对林尚沃说过这样的话:“……你这一生,将遭遇三次大的危机。每次危机来临,你都要设法克服它,否则,你就会在一朝一夕之间招来灭门之祸。”

当时,林尚沃曾问大师:“怎样做才能摆脱这些危机呢?”

听了林尚沃的问话,石崇沉默良久,突然要林尚沃为他研墨,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写过字,当时石崇又问林尚沃:“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知道的。”

“那么,这是个什么字?”

“死亡的‘死’字。”

“对,”石崇点点头,说道,“正是这个死亡的‘死’字,将解救你脱出第一次危机。

只有这个‘死’字,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林尚沃苦苦思索。

难道这次发生的事情就是石崇大师所讲的我人生中注定要遇到的三次危机中的第一次吗?

经过长长的思考,林尚沃断定中国商人们发起的这场联合抵制就是自己一生中遭遇的第一个危机。

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危机吗?这场危机,正如朴钟一所言,如果不能好好应对,就只有一死。

第一次危机。那么,石崇大师应该是留了度过危机的秘方的。

那秘方只有一个字,就是“死”。

林尚沃当即研起墨来,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死”字,贴在墙上,然后开始参详大师留给他的这个“死”字究竟含意何在。

一个代表死亡的“死”字如何能够使人逃出死地?

分明是走着走着走进了必死之地,一个已处于死地的人还有什么死不死可言?

既然面前剩下的两个办法都是死,把人参价格降下来是死,把带来的人参原样带回也是死,横竖都是必死无疑,石崇大师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个“死”字让我去猜?

思量再三,林尚沃始终不能领悟这个“死”字所蕴含的真意。

是金正喜为林尚沃解开了心头的闷葫芦。

适逢初一,使臣一行聚集在客馆,向客馆里供奉的那块阙牌行完礼后开始稍事休息。林尚沃简单地带了些酒菜,去了金正喜居住的房间。凑巧的是,房间里只有金正喜一个人。

“什么风把您给刮来啦?”见林尚沃来访,金正喜很高兴地迎接他。

“肚子有点饿,想喝杯酒,就找你来了,生员大人。”“好,好极了,大人。”

当时,金正喜刚刚考中生员。虽然通过了朝廷开办的小科试,但当时儒生们通常要走的道路是考完小科再入成均馆科读,然后应文科试,文科中试后再去做官,所以,金正喜只是一介儒生,一个雏儿而已,但“生员”这个称呼却是对书生的敬称。

林尚沃虽然年长七岁,毕竟只是一介商人,照常理是不需要使用敬称的,但金正喜对他却礼敬有加,径直以“大人”相称。

两人开始推杯换盏地喝起来。那年,北京的冬天冷得刺骨,而客地恰逢新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都自有一种寒意,林尚沃带来的酒就成了两人聊破客寂的佳物。

等酒喝到稍带醉意,林尚沃开口道:“金生员,我有件事情要向你请教呢。”

“有人登上了百尺竿头,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您要问什么?”

百尺竿头。长达百尺的竹竿的尽头,意指非常凶险、窘迫的处境,林尚沃是在借这个措辞来描述自己所处的危急境况。

“那么,那个人该怎样做才能从百尺竿头上下得地来?”

“百尺竿头是下不来的。”金正喜脱口而出。

“那该怎么办?人在百尺竿头上,上不得,下不得,动不得,在竿头上怎样才能求生?”

“纵然是百尺竿头,也不是没有求生的办法。”

“这办法是什么?”林尚沃精神为之一振,高声问道。

“中国古时候有位禅师叫石霜和尚。这位大师教给了人们从百尺竿头活下来的办法。”

金正喜拿起随身携带的毛笔,在纸上奋笔疾书,一挥而就。

那运笔的气势、笔下倾泻而出的遒劲的字迹,林尚沃以前只是有所耳闻,眼前看来,果然是名笔中之名笔:“百尺竿头坐底人,虽然得入未为真。”

挥毫写罢,金正喜说道:“这句话是说,即便是坐在百尺竿头上的人,也还算不得真人。”

“那又该怎么办?”

虽然林尚沃也曾离开俗世在佛门修行,但这故事却是前所未闻。

“在百尺竿头,求生的办法只有一种。”秋史说着,又在纸上写道:“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

写罢,金正喜又说道:“石霜和尚是这样说的,在百尺竿头上继续往前走,这样就会十方世界尽收眼底。也就是说,在百尺竿头上求生的办法,就是从悬崖绝壁再向前一步。”

“从百尺竿头上再向前一步,那不就是死吗?”

“能够使人摆脱死亡的只有死。在百尺竿头上坐在那里,是不能使死亡退却的。”

林尚沃却听不懂秋史的话。

“百尺竿头上惟一的求生之路就是再向前一步?”林尚沃依然是一头雾水。

大概是看出了林尚沃的困惑,金正喜复又提笔写到:“必死即生,必生即死。”

这句话的意思,林尚沃是明白的: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即可求生;好歹都要求生,就只有一死。

“这句话是谁说的,您应该知道吧?”金正喜问。

林尚沃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说这句话的是李舜臣大人。正如李大人所言,能够击退死亡的只有‘必死’一途。同样,摆脱百尺竿头的办法,也只有更进一步。”

蓦然间,林尚沃脑际如电闪雷击。

他抬起手,“啊”地一声,拍膝大叫起来。那一瞬间,林尚沃忽然明白了石崇大师写给他的“死”字意味着什么。

据传,等林尚沃悟出了那“死”字的意义,竟自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他突然又扶正衣冠,在金正喜面前连磕三个响头。

“您这是干什么,大人?”

金正喜惊慌不迭地去阻止,林尚沃却不想停下来:“生员大人给了我教诲,从此您就是我的师尊。”

金正喜慌忙与林尚沃对拜:“您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生员大人诲我以摆脱困境的办法,对我来讲,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因为您的教诲而得以摆脱死境,又怎能不屈膝三拜,略尽弟子之礼呢?”

林尚沃终于明白了石崇大师写给自己的那个“死”字所隐藏的含义。

第二天早晨,林尚沃单独叫来了朴钟一,对他说:“昨天夜里,我想了整整一个通宵,决定把人参价格调一调,你把这个交给王造时,让他发布这个新价格。”

说着,林尚沃把一张新写的纸递给朴钟一。朴钟一接过去,看了看林尚沃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您接受了那帮人的要求吗?”

朴钟一不能理解林尚沃的态度。

中国商人们要求林尚沃将“人参一斤银40两”的公告价格降到原来的每斤20两到25两的水平上。

“你只管好好按我的话去做就行了。这是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既然我已经定了,你们就照办吧。”

林尚沃态度很坚决。朴钟一再也不能说什么,拿着那张纸就出了客馆。

一出客馆,朴钟一马上看了看写在纸上的最终公告价格。

看了一眼,大吃一惊。

他简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又看了第二次第三次。

但那的确不是梦。

朴钟一想回去找自己的东家林尚沃,脚步却不能向回转。

因为他想起了那异乎寻常的果断声音:“既然我定了,你们就照办吧。”

朴钟一马上去同仁堂找王造时。

和朴钟一一样,王造时也大吃一惊,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决定照林尚沃的决定去办。

听说同仁堂中药店前换上新的布告牌,中国药材商们激动得欢呼雀跃。

通过这次空前的团结,他们形成了强大的抵制联盟,他们非常自信地认为,他们终于扳倒了朝鲜参王林尚沃。

赢了。

中国商人们欢呼起来。终于赢了林尚沃。

不但赢了,而且挫了林尚沃的自尊心,从今往后人参的价格就可以由中国商人们任意操纵了。

中国商人们三三两两地走上了前门大街。正是过年时节,街上到处在燃放爆竹。

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同仁堂前。但那一瞬间,他们却再一次惊呆了!

的确,以前的告示牌已被取掉,又挂上了一个新的告示牌。

但那新的告示是这样写的:“人参一斤银45两”

人参的价格非但没有降回原来的25两,反而又涨了5两,从40两升到了45两。

一斤40两的公告价格本就是几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天价,可现在,这天价之上又添了5两。

“鬼子!”人群中不知是谁和着唾沫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鬼子”,是对鬼一样肮脏的人的诟骂。

马上,又有谁“呸”了一声骂道:“偷儿!”“偷儿”,指盗贼,是对偷窃他人财物的卑劣的盗贼的骂语。

他们一个个唾沫飞溅地大骂着,骂过后再次商定坚决把这个朝鲜人参贩子林尚沃赶出北京商界,做完这个决定后,他们就离开了那里。但真正的当事人林尚沃却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他已从石崇大师留给他的“死”字里谋到了收拾乱局的秘方,因而决心既定,天下太平。

贴出了更高的公告价后,林尚沃压根就不再理会买卖的事儿。

他向朴钟一和几个跟随自己的下人撒出大把大把的银子,让他们去喝酒,去解闷,痛痛快快地去玩一通,自己则和金正喜双双遛起了北京城。

正当时,北京住着两位巨儒,一位是翁方纲,一位是阮元。他们两位是中国清朝知识界的精神领袖。

秋史金正喜受过朴齐家的北学思想熏陶,但他的成就却是缘自清朝代表性的实学家翁方纲与阮元。

金正喜首先拜访的是翁方纲。因为,翁方纲不但是北京的头号巨儒,而且是北京学者中的最年长者。

翁方纲,顺天府大兴人,字正三,号覃溪,当时最大的思想家,在北京开办了一座叫做“石墨书楼”的书院,亲自教授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门徒。

金正喜与林尚沃一道前去拜访翁方纲,是在新年过后的第二天。因为金正喜对中国话非常生疏,自然也就需要精通汉语的林尚沃相陪,而且林尚沃作为一名富贾大商,还会经常为他备妥送给拜访对象的礼品。

金正喜前去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还在沐浴斋戒,肃服正冠,以金笔抄录佛经。

巨儒翁方纲对金正喜也有所耳闻,他一眼就看出了金正喜不同凡响。他问金正喜:

“你看到这里的兰花了吗?”

在正以金笔抄录佛经的翁方纲身旁,养着一株兰花,是一株春兰。

“看到了。”

“那你就来画画这兰吧。”

春兰,金正喜是很熟悉的。

这种兰,比其他种类的兰开花要早,故而也被称为“报春花”。但当时严冬雪寒之际,春兰尚未开花。

听了翁方纲的吩咐,金正喜马上轻车熟路地画起来。

林尚沃坐在一旁看金正喜画兰,心里暗自惊羡不已。

随着金正喜的笔在白纸上一笔笔地点画,那兰也一点点茂盛地成长起来,转眼间一株生机勃勃的春兰跃然纸上。

金正喜作完画,放下笔,翁方纲走过来看了看,问道:“你画的兰为什么不开花?”

金正喜笑着回答:“开花?现在是严冬腊月,离开花还早呢!”

“我的眼里明明看到了花,为什么你的眼里就看不到?你是只会画兰,不会看兰啊!看来,你是一个看不到面前东西的瞎子。”

“那我就来画上花。”金正喜再次执笔在手。

对翁方纲的话,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春兰分明只有一此花成的枝叶,根本没有开什么花。

虽说春兰开花早、毕音环没到时今、连花骨朵也还没长出。可翁方纲非说他看到了花。干是全正意开始想像着为兰添上花。

平时,金正喜经常画春兰、这时候提笔作画,可谓驾轻就熟。先画上花茎,再画花朵最后又画上花尊。

林尚沃屏住呼吸,看着金正喜行云流水,走笔如飞。那间、原本枝叶茂盛的春兰怒放起朵朵鲜花。

金正喜刚画完、翁方纲走过来,凝神看了看,说道:“花终于开出来了嘛。”

说着,翁方纲拿起金正喜所画的春兰图,一边做深呼吸,一边嗅着春兰的气味:“可是,你画的这花,没什么香气吗!”

金正喜困惑地望着翁方纲。

“看来,你会画兰却没见过花,会画花却没闻到过花的香气。”

翁方纲指指自己金笔抄录的《般若心经》,“如果我现在只是在一字一字地抄录佛经,那我就只不过是在做誊誊写写的事情。但我并不是在抄字,我是在揣摩它的真意。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是在临摹兰的样子,你就只不过是一个模仿别人画作的画工,而实际上,你既然要画兰,就得画到开花,既然开了花就要有香气。没有香气的兰花只不过是一棵死兰,是不能称得上活兰的。”

听了这话,金正喜恍然大悟。作为一个思想家,翁方纲当时非常注重修炼正道。

譬如诗道,即以杜甫、苏东坡为正统,只有到了他们那种境界,方能称得上修成了正道。

翁方纲主张,诗道的价值在于文字香与书卷气。“文字香”与“书卷气”,这就是翁方纲所追求的最高理想。

换言之,他认为诗道的极致便是一篇美丽的文章自有其趣,一本有内容的书自有其气。

金正喜日后彻底接受文人画风,正是得益于良师翁方纲。受翁方纲的熏陶,金正喜终生致力于追求有文气的画即文人画,就像他在写隶书时一样,以笔墨之美为菁华,让自己的心意在古朴、简洁的笔势中自然流淌。

金正喜尤其擅长画兰。他经常把画兰比作写隶书,强调一个人的心里必须没有虚假和粉饰。

金正喜最厌恶伪善,因此他经常借曾子“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的话对别人说:“画兰,哪怕你只是在一枝花茎、一个花叶上有自欺的心理,你就不可能得到一张完美的画。

所以,画兰绝不能有自欺之心。”

金正喜和自己的导师翁方纲第一次见面时,就于顷刻间明白了一个真理。

于是,他便成了翁方纲的入室弟子。而且金正喜回国两年后,翁方纲还亲自致信于他,认定他是继承自己法统的正法弟子,并亲自写了一道匾额,为金正喜取号为“诗庵”。

从此,金正喜开始使用良师亲自为他取的“诗庵”之号,尤其是在画兰以及画那些文人画风的画时特别喜欢用这个号,以彰良师之意。

从这里可以看出,得遇翁方纲对于金正喜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使金正喜嬗变为一名艺术家。

当然,有收获的并不止金正喜一人。

因为偶然的机会得以为金正喜做翻译的林尚沃也收获颇丰。

因为眼前的一切对林尚沃来讲,都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新天地、新世界。

林尚沃从小就开始跟随父亲走北京,但终不过是一介商人,金正喜与北京这些巨儒们所展现的学问与经学世界,实在令林尚沃惊奇不已。

通过金正喜,林尚沃彻底领悟了石崇大师留给自己的“死”字的涵义,也就再也不必为北京商人们的联合抵制而操心,每天只是专心陪同金正喜一道走访北京的学者们。

见东家这种态度,朴钟一心急如焚。

他一有空就来找林尚沃,可林尚沃却经常杳无踪迹。

朴钟一清楚地知道,北京商界的气氛已经变得颇不寻常,大有凶险,因此,他整天提心吊胆,火急火燎。北京商人们已是群涌,照这样下去,他们作为商人而破产自然难免,恐怕要活着离开北京也很成问题。

好不容易才找到林尚沃,朴钟一问:“这些天,您究竟在做什么?”

费了好多周折才得以见面,却现林尚沃的态度居然非常安适、泰然,朴钟一备感不可思议,么找都找不到您,连打个照面都这么难。”

“我们这不就打了照面吗?你看,我们这不是很好吗?”

“大哥,”朴钟一抓住林尚沃的手,“您这究竟是想怎样?到开北京只剩10天的时间了,难道您不知道再过10天我们就得离开北京了吗?”

“我当然知道。”林尚沃微微一笑。

“可是,您知道现在北京商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吗?”

“不……不晓得。”

“大哥刚重新出了告示,北京商人们就来了,可人家看过后都吐着唾沫骂您‘鬼子’呢!”

“鬼子?我不是鬼子,他们才是鬼子。”

林尚沃笑着说道。

“您以为就这些吗,他们还骂您是“‘偷儿’。”

可是,林尚沃却丝毫不为所动。

莞尔一笑,他对朴钟一说:“你回罢,莫担心。痛痛快快去喝酒吧,再找个中国女人乐上一乐。”

知道朴钟一性好女色,林尚沃便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说:“他们马上就会回到他们曾经破口大骂的那个地方,口口声声‘大人大人’地叫着求我们宽恕的,这个时刻就要到了。”

说着,林尚沃又掏出一把零钱揣到朴钟一怀里:“不用那么过于害怕。穷则变,变则通,天无绝人之路嘛。”

朴钟一简直无法理解林尚沃的态度。

可不理解也没办法,他只好去青楼找女人,聊以打发时间。

送走朴钟一,林尚沃又随金正喜出了门。

他负责为金正喜要拜访的学者准备礼物,而那礼物就是人参。

中国学者们对人参也早有所闻,所以金正喜作为礼品带去的人参非常受他们欢迎。

拜访过翁方纲,金正喜下一个拜访对象是北京名气最大的学者阮元。

当时,阮元虽然刚刚47岁,却已是名满京城的学者、政治家、书法家和文学家。

阮元,字伯元,号云台,作为政治家曾遍任朝中要职并升至两广总督,但他更是一位大思想家,门下学者辈出,成为振兴学术的先驱。

翁方纲与阮元,是金正喜终有所成的两大根源,因此,金正喜常以“翁阮”来对他人称呼自己的两位导师。

翁方纲和阮元对金正喜的精神世界带来两种巨大影响,其一是自称“我喜欢古代经典”的训古精神,另一个是声称“我不喜欢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批判精神。

“喜欢古代经典”的翁方纲,使金正喜潜心“考证学”,竭力效法杜甫、苏东坡的正统诗道精神。

当时,翁方纲正在探索一些考证学的方法,企图从古文献中找到切实的证据,以实证的方式从事研究。

而“不喜欢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阮元,又在正统的考证学中引入了实学思想。

继清朝的京学之后,阮元力倡经世治民,他所提出的“实事求是”对金正喜的思想起过决定性的影响。

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依据探求真理或真相,这就是阮元大力提倡的经世济民方法。

如果说翁方纲是一个效法古典的理想主义者,那么阮元就是一个立足于实际的现实主义者。

金正喜前去拜访阮元的时候,阮元正在和弟子们一道开办一所名叫“泰和双碑之墩”的书院。阮元在中国全境到处开有书院。在广东开有学海堂,在浙江办有诂经精舍。

他正在和学者们一起编纂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经籍基诂》。

正巧返回京城北京逗留的阮元,非常高兴地接待了前来拜访的金正喜。

当时,他正和严杰、朱鹤年、洪占铨等几十位弟子在一起,待金正喜行完三拜大礼,便问:“你看到那株兰了吗?”

阮元的手指着书院旁边栽培的一株兰花。那兰花也是一株春兰,和翁方纲书院里那株一模一样。

“看到了。”

“经常听人说你的笔下功夫乃天下之逸品,你不妨把这兰画来看看。”

这场面和拜访翁方纲时毫无二致。金正喜拜访翁方纲时,翁方纲的第一句话也是要金正喜画兰。

金正喜开始提笔画兰。严冬腊月时节,春兰尚未开花,但金正喜刚刚从翁方纲那里得到指点,知道画兰就要有花,有花就要有香,于是便毫不犹豫地为兰画上了花朵。

既然是重心意胜技巧的文人画风,当然应当画得有花有香。

金正喜笔下的春兰绚烂多姿,美如仙子,一旁观看金正喜作画的林尚沃看得如痴如醉,心驰魂夺。

等金正喜画完,阮元走过来,看了看金正喜的画作,说道:“本来是没有花的,你为什么画上了花?”金正喜慌了。

“我的眼里是看不到花的,你的眼怎么能够看到花呢?本来没有的东西你却骗自己说有,这无非是一种虚伪。

一句话,你不是在画兰,而是在虚构一幅假兰给人看。”

一句话,顿显两位老师各执一端的观点。

但两位老师这截然不同的观点,最终却成为金正喜的成就之源。

翁方纲强调音之花,成就了金正喜的艺术;而阮元强调实存之花,成就了金正喜的思想。

一见面就将金正喜批评了一番的阮元,随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金正喜看着阮元写的是“实事求是”。

这句话正是阮元思想的核心,也是金正喜思想的精髓。

就这样,金正喜从两位导师身上接受了两个极端的影响。

翁方纲传授给金正喜的是“文字香与书卷气”,也就是主张“一篇美丽的文章自有其趣,一本有内容的书自有其气”的思想,是“重心意”胜“重技巧”的诗道。

阮元传授给金正喜的则是“实事求是”思想,这种思想彰显一种批判精神,主张与其崇尚空洞的理论、囿于虚浮的学风,不如“从实际存在的事物中寻求正确的道理并付诸实践”。

逗留北京这短短的月余时间,不仅使金正喜看到了一个新学问的世界,而且使他初具一个大思想家、大艺术家的风范。

在金正喜在探究学问的道路上大开眼界的同时,林尚沃又是怎样作为商人冲开一条活路的呢?

他是如何运用石崇大师留给他的那个“死”的秘器,击垮北京商人向朝鲜商人发起的第一次联合抵制的?

他不但击垮了北京商人们的联合抵制,而且由此起死回生,成为朝鲜王朝最大的贸易王,使危机化作机遇,那么,林尚沃的商道又是什么?

阮元为即将启程回国的弟子金正喜设宴饯别的第二天,也就是2月2日,正是林尚沃与北京商人之间的商战终于迎来生死一搏的决战之日。

那天早晨,天一放亮林尚沃就命令手下的朴钟一等人做好准备,打点回国。

下人们马备鞍、货人包,马上开始了行动。

因为再过一天就是2月3日,就是陈奏使金鲁敬率领的出使队伍离开北京回国的日子。

北京商人们虽然没有一个人露面,但私下里,他们一直在派人探听着林尚沃的一举一动。

他们已经接到线报,称包括林尚沃在内的出使队伍明天就要离开北京。

那么,他那五千多斤人参会怎么处理?难道会像来时那样原封不动地装上马车运回朝鲜?

林尚沃的人参,如果不能在北京出手,到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卖不掉的。

这一点,北京商人们当然心知肚明。他们放出密探,监视着林尚沃的一举一动。

等做好回国的一切准备,朴钟一察颜观色地问林尚沃:“大哥,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明明知道朴钟一在说什么,林尚沃却佯装不知。

“人参呗,我说的是我们带来的五千多斤人参呀。”

“哦,原来是说这个。”

林尚沃拍了拍膝盖,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这档子事,“人参还原封未动地放着,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朴钟一看看林尚沃,想确定一下对方的精神是否还属正常,然后又问:“怎么办才好呢?难道要让他们把那一捆捆的人参再装回马车?”

“人参既然运来了,当然不能原封不动地再运回去。”

“那该怎么办?”

“既然运来了,就放在北京吧。”

朴钟一感到不可思议:“放在这里?没一个人来买,一斤也没卖出去……”

“我说,”林尚沃对朴钟一的回答根本不加理睬,“让他们把人参都堆到院子里去。”

朴钟一投宿的会同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堆起了五千多斤人参。

见人参堆好,林尚沃又命令道:“在院里堆一堆劈柴。”

“堆劈柴?”朴钟一满脸疑色。

“叫你干你就干,问什么问?”林尚沃的脸上挂上了怒气。

一般的事,林尚沃是不动声色的。

但此时林尚沃的脸上还显现出一种毅然决然的意志。

按照林尚沃的吩咐,院子里又堆起了一堆劈柴。

“现在该做什么?”

堆好劈柴,另外一个下人问林尚沃。

“给劈柴点上火。”

直到这时,朴钟一才明白林尚沃要做什么。

他看了看林尚沃的脸色,见林尚沃还是一副不可动摇的神态,便既不敢搭话,又不敢参言。

他只能像林尚沃一样,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按照林尚沃的吩咐,下人们在劈柴上点起了火。

火遇干柴,立即升腾起熊熊火焰。

北京最有名的客店前院大白天忽然点起劈柴,浓烟滚滚,火焰冲天。

这场玩火的游戏可不是时候,马上引得人们云团般涌了过来。

劈柴点着了,大火猛烈地燃烧起来,下人们又问林尚沃:“劈柴堆已经点着了,下面该做什么?”

林尚沃脱口而出:“把人参扔到火里去!”

“您说什么?”下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把人参怎么着?”

“我让你们把人参扔到火里烧掉。”

下人迟疑了。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朴钟一大声喊道:“你们耳朵难道聋了不成?吩咐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哪来那么多废话!大人是让你们把人参扔到火里烧掉。”

朴钟一一马当先,抱起一捆人参扔进了火里。

熊熊火焰开始吞噬被扔进去的人参。

随即,人参也燃烧起来,和着呛人的烟气散发出人参特有的芳香。

既然有人开了头,下人们也只好抱起一捆捆的人参朝火里扔去。

前来观看的看客们顿时愣住了。

等他们得知朝鲜商人往火里扔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正是人参的时候,他们个个都呆若木鸡。

北京商人们派出的密探,夹杂在这些看客中。他们都是北京商人的掮客,一直在严密注视着林尚沃的一举一动。

见到林尚沃这么做,他们连忙跑到自己的主人那里,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报告给药材商们。

“朝鲜商人点起大火,正在烧人参呢!”

接到密探传报,北京商人们全部一口气赶来了。

他们要察看林尚沃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烧人参。

走北京的人参贩子们从老年代起就经常准备着假人参,也就是桔梗,为的是旅途中一旦遇到盗贼就让盗贼们把桔梗当作人参偷去。

药材商们在留心察看,林尚沃是不是也在假装焚烧人参而实际焚烧的是桔梗。

不是。

被扔到火里的显然是人参,而且是几年来轻易不见的红参精品。

人参的主要成分是皂角苷,中国药材商们管它叫配糖体。常年与人参打交道的药材商们清楚地知道,这种略带苦涩的香味正是人参特有的味道,也是人参中起药理作用的主要成分。

人参如果燃烧起来,其皂角苷成分就会在火的作用下燃烧,散发出只有人参才会拥有的独特味道。

于是,药材商们通过自己的眼晴,从翻腾的滚滚烟气的味道本能地断定,大火中焚烧的正是人参。

这一来,北京的药材商们顿时被林尚沃这始料不及的狂气震住了。

他们知道,林尚沃焚烧的不是人参而是自己的身体。北京商人们都明白,作为一个商人,首先会把人参视为自己的生命,而焚烧人参,正是一种烧掉自己的身体以供奉佛祖的“焚身供奉”式的行为。

焚身供奉,就是自己投火赴死以供佛祖。

林尚沃焚烧与自己的性命相若的人参,就如同在自己的身上点燃大火,以求焚身供奉。

北京商人们先是被林尚沃做出的决断震住了。继而,他们又突然愤怒起来。

因为,人参对于北京的药材商们而言,也是像生命一样的东西。人参,不光是朝鲜贸易商的生命,对于买进它们的北京药材商们来讲,人参也是生命,是神灵的药草。

中国商人们把人参称作“活人草”,这可以救活人命的药草,岂能烧成一堆烟灰?

北京商人们被林尚沃要把人参这天下名贵药材付之一炬的做法激怒了。

“怎么敢这样,居然敢烧人参!人参是可以救活人命的神药,怎么可以烧成灰烬?”

但北京商人们的愤怒,旋即为一种迫切的危机感所代替。

他们已不能只是袖手旁观,责骂林尚沃焚烧与自己的生命无异的人参是一种疯子般的狂气。

因为,倘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许多人参被全部烧掉,化为一堆灰烬的话,很显然,今后几年内不管你把眼睛睁得多大,在北京都不会发现一棵人参了。

急躁起来的反而是北京商人们。

如果人参全部烧掉,不光林尚沃,他们自己也得跟着倒霉。

当时,中国医学发达,名医辈出,其中葛可久、李东垣、牟丹溪三人最为驰名,被称作神医。

这三位名医,均把各种疾病的根源归结为虚、劳、吐、血四症,并提出一种阴阳说,认为只要能够补足气虚、疲困、吐泻、血亏就能祛除百病。他们还开出一个新的处方,主张人参对治疗虚、劳、吐、血有特效。由此人们开始公认,不加朝鲜人参的中药算不得药”。

如果没有了朝鲜的人参,将会变得百药无效,所有的药材商与药房也都会关门大吉。

中国商人们只是想到了要结盟联合抵制,合林尚沃一个教训,却完全忘掉了这样一个事实:因为这个食物链勺关系,他们自己也已经与林尚沃形成了一个生命共同体。

北京商人们马上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出了头。

“林大人,您这究竟是为什么呀?”“林大人,何必这样呢?”

“林大人,快让他们把火灭了吧,让他们灭火啊!”

林尚沃却置若罔闻,一个劲地大声向下人们吆喝:“磨蹭什么磨蹭,没看到火都要灭掉了吗?快添劈柴!”

下人们又开始往火堆里添劈柴。

这样一来,又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林尚沃又高声命令:“再往火里扔人参!”

眼睁睁地看着五千多斤人参已经有一半化为灰烬,中国商人纷纷走出来说项。

“灭火吧,快让他们灭火吧!”

因为王造时当时也在现场,中国商人们争抢着企图说动王造时。

王造时却沉默不语。无奈,他们只好去找真正的东家林尚沃:“林大人,快让他们把火灭掉吧!”

“你们干嘛要我灭火?你们不是都觉得不需要我的人参,要联合抵制么?这没人要的人参留它何用!原封不动地运回去是没用,留在这里也是扔,当然只有烧掉。”

“哎哟,林大人,您别再烧了。快灭火吧,先把火灭了我们再说话!”

据传,灭火的不是林尚沃而是朴钟一。林尚沃当时就离开了现场,躲得无影无踪,是朴钟一和王造时留在现场和中国商人们开始了新的谈判。

当时,中国商人的圈子里,有一条金科玉律,那就是“六字诀”和“四字诀”。

早年,中国商人中有个传奇式的人物名叫何心隐,有个买卖人曾向他请教挣钱获利的秘诀,他首先给那人写了一个“六字诀”,叫做“买一分,卖一分”。

买卖人又问:“挣钱的办法,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何心隐马上又给他写了一道秘诀,不过这次却是四个字,称“四字诀”,内容则是“趸买零售”。

买卖人听了这两道秘诀,又问:“挣钱获利的第三种办法是什么?”

何心隐回答得非常干脆:“十字足矣,岂有更多?”

何心隐的“六字诀”和“四字诀”被中国商人们奉为金科玉律。

“买一分,卖一分”的六字诀,就是要人们“买了就卖”,而“趸买零售”的四字诀则是要人以低价大量进货,然后连着利润零卖出手。

中国商人们“买了就卖”的商业哲学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讨价还价时可以不去精打细算,但买卖却要一气呵成。

于是,他们就地和王造时与朴钟一进行了新的洽谈。

这是因为中国商人们有一种特有的老练与城府。

在中国商人看来,面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他们来说,利益高于一切。

林语堂就曾说过,中国人的性格中有三个十分明显的特征,那就是“有耐心”、“冷静”与“老练城府”。

尤其是中国的商人,已经把这种老练与城府发挥到了极致。

他们彻底守着作为商人的处世信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他们能够忍辱负重,把大事也就是昨天的意气之争看作是小事,仅仅是利益之争,而把今天的屈辱小事看作无事。

总之,仅仅2月2日这一天的时间,林尚沃就把烧剩的所有人参全部出清了。

火烧人参所造成的损失全部由中国商人包下,按照第二次每斤45两白银的公告价格,林尚沃一个子儿不少地照单收进,只用一天时间就卖掉了所有的人参。

搭上被大火烧掉的人参,算起来,中国商人们为这笔人参买卖付出了每斤90两的破天荒的代价。

这个价钱,几乎是以往的四五倍。

但问题不在于林尚沃通过一场商战挣下了大笔的金钱,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更大的意义在于,林尚沃以高超巧妙的手段击垮了中国商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联合抵制,展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商业哲学。

借助于石崇大师留给自己的一个“死”字,林尚沃获得了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而且绝不仅仅局限于生意。

他已经彻悟,一切政治、一切宗教、一切艺术,人类社会所有的一切只有抛却自身,通过死亡的“无”才能得到生的愉悦和存在的“有”。

这就是真理。

通过秋史金正喜,林尚沃得到了李舜臣“必死即生,必生即死”的名言,又从这句名言里领悟了石崇大师留给自己的“死”字的真实含义,从而痛快淋漓地击破了人生中第一次危机。

不但闯过了第一道坎,而且转祸为福,一跃而成为朝鲜王朝首屈一指的贸易大王。

机遇与危机并存,林尚沃就这样名扬朝鲜和北京商界,达到了游刃有余的地步。

$亚盛医药-B(06855)$

全部讨论

$亚盛医药-B(06855)$ 人参种出来送到京城,是为了卖的,是为了卖出好价钱的,而不是为了烧掉的。
开始烧人参的那一刻,预示着卖人参的交易博弈,已经到了最后白热化阶段的交锋,无限接近于这一章大结局的时候了。
林尚沃烧人参,是建立在对毕生事业心血的理解之上,建立在对人参终极价值的理解之上,建立在对谈判博弈的终极理解之上。
掷地有声的“不配股”,既是告别苟活的决绝,同时也是吹响胜利的冲锋号。
胜半子,满盘活。

04-03 01:08

赵总,请问不配股是哪里的消息?

02-09 11:31

如果事实如此的话,那么可能还看不到底。因为现在可以通过打压股价来增加谈判的筹码。

故事是好故事,可复制性太差

我将无我,无我生我

02-09 09:17

看Jeff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