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经历的安村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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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党整党时记录:

(证明人:寿伟、友广、友连、仁林)

时间:1988年11月18日

本人简历

1931-1932:在村小学读书

1933-1937:放牛

1938-1939:在少妃、大莱读书

1940-1954上半年:在家务农

1954下—1980:在外工作

1954年入党,11月转正

入党介绍人:祝宝丰、戴士林

略谈家史

陶建伟

1974年2月2日

解放前:全家14人。

父亲陶陈发,母潘秀春。

兄弟5个,孙子女:顺荣、海英、菊央、菊青

姐妹:陶桂香(少妃,1951年病故),陶凤香(岭下汤),小妹陶爱香(14岁亡故)

在反动政府的统治、剥削、压迫下,七八年之久的拉兵、加苛捐杂税,家人基本上吃尽苦头,每时每刻背着各种包袱。

父亲和大兄、二兄在反动政府拉兵时,各因带病拉县区兵库,各捆守半年多之久。我二兄(建忠)为逃命差点送了命。母亲为全家各方面愁劳,日不安,夜不睡,久而且长,一个好身体的人,为儿买命得了重病。在无法可躲避的情况下,算光家产,借满邻账。

在二兄及我父亲坐牢之间,为送食送衣,每隔三五天要跑县及桃溪区公所。小足妇女来回一天要走60多里路,要当天往返,真是下半夜出门,上半夜回家,费尽精力。

有一次,天下了常日大雨,母亲因走不过溪水,快被洪水冲走,幸被过路人发现抢救上岸。送牢饭不是几次,而是几十次。因那时我年少,一不敢去,二不给我去,光她包送。因食住不安,愁加上愁,病加上病。

那时贫下中农有病无钱无医,有时吃点草药,无法治好。在家庭十分困难之下,重病于1945年冬季的一天死去。那时记得她才53岁。为亲爱的目前亡故,我写了一首追念诗:

入世为人行正业,

去世永留大荣名

解放前

我爷爷1925年农历8月28日出8时出生(我是农历7月27日7时),按“八字”说法,这个生辰很不错。

七八岁的时候,爷爷读过一两年的村小。从9岁开始放牛,一直放了7年。1940年农历5月初三,爷爷对这个日子一直记忆深刻。这天,刚16虚岁的爷爷被特务班抓获,要拉去当兵了。 

当时当兵要抽签,亏得村里一位贵人相助,对特务班的人说:“8签12签都排不上(指年龄轮不到),抓他干什么,放掉。”爷爷这才没被带走。 

爷爷的二哥叫建忠,之前被抓去当兵,在解往县城的路上,眼看就要走出山区了,几个人商议想办法逃脱。1个身体强壮的外村人将持枪的一个士兵推倒(队伍里隔一段就有一个士兵),建忠等4个人就顺势滚到路边的山坡下,侥幸逃脱。后来又经历九死一生,逃回村里。那位起事者却没有逃出来。 

爷爷刚回到家10分钟,特务班的人又上门了,说抓住爷爷,他哥哥会去换的。爷爷赶紧从老屋侧门逃出,跑到后山一处草垛里躲了一天。第二天午后,爷爷的外婆到山上叫喊,说抓人的已经走了,如果听到,就出来吧。爷爷就此躲过一劫。 

1941年上半年,爷爷看到一个广告,说读书可免兵役。为了躲兵役,爷爷下半年就去少妃读书,当时他已经17岁。爷爷读书不错,读到第7册(共8册),就跳级到高2册。当时4册一个班,一个班十七八人。跟爷爷一起去读书的还有潘寿伟(后来当上老师),他们成为老辈人中仅有的两个有文化的人,去世前有几千一月的退休金。 

19岁,爷爷的母亲去世,爷爷就没去读高4册。但校长对他很好,民国36年1月(1947年),爷爷领到毕业证书(毕业时间、年龄与事实略有不符)。 上书:学生陶建伟,系浙江省宣平县人,现年16岁,在本校高级部修业期满,成绩及格,准予毕业。宣平县俞源镇第七保联立国民学校,校长李连元。 

解放后 

1943年,爷爷的母亲去世后,爷爷一直在家务农。1949年12月,区里派两三人,带着枪到村里走一圈,动员村民组织自卫队,就宣布安村解放了。次年10月,我爸爸出生;4年后,小叔出生。

当时宣平县分4区:柳城、桃溪、曳岭、上坦。上坦又分宣武、坦洪、德云、上村4乡。上村乡政府驻赵村,有安村、上周、叶坑、白岩、南源、塘齐等8个村。 

区里的干部隔一段时间就到村里来一次,但当天即走。自卫队什么时间、到哪里搜山,都由区干部安排。 

按成分,当时村里有5个雇农,仁高、舍伦(小婶之父)当农会会长。爷爷的两个哥哥建恩、建忠也是雇农,建忠遂当上自卫队长,但不识字,自卫队主要就由当副队长的爷爷负责。

当时明山乡等地方还有国民党的白军出没,安村的四个角——殿岭头、蛤蟆岭头、水口、后山,都安排两个人拿着长枪和大刀站岗,前后持续一年左右时间。百水坑外有个山洞,据说是土匪窝,后来搜过一次山,土匪估计去了宣平一带,不知所踪。 

1951年,村里开始土改。土改的工作点放在潘土友家里,摆上一张桌子和两个算盘,几个人开工。工作由爷爷和潘友连(后来当村会计)负责,但友连的婆婆担心土匪报复,其遂很少参与。 

工作队先搜出地主、富农家的地契,将田地全部收回,再按人均8分地的标准分地到户。贫下中农的田地保留,多的抽,少的补。 

54年,村民册造好,土地实习三定:定田、定产、定农业税。册子两本,一本存乡里,村里留一本,爷爷一直保留至今。当年5月12日,爷爷提交入党申请书,和潘李珍(秀才之子、潘朝振的爷爷)、潘小堂一起在乡政府所在的赵村宣誓入党,成为村里首批党员。57年左右,村里建立党支部。 

参加工作 

入党后,54年,宣平县开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爷爷和潘小堂参加。会后分配爷爷到赵村工作,爷爷就此脱离生产,直到1980年退休。当时当干部只有4元一月的工资,小堂嫌艰苦没参加,此后一直在家务农。

56年,安村并到新设的大陈乡。乡政府所在的大莱跟安村只有10里路,从这时到58年上半年,有3年时间,乡里都安排爷爷在安村工作。 

1957年冬,村里开始宣传大跃进,次年正式开始。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当时号称“三面红旗”。 

58年农业大丰收。村里任务卖粮19万斤,此后只卖了14万斤左右,就卖光了。村民叫苦连天,工作难以开展。当年刚好新宅公社成立,各乡撤销。爷爷就此调到岭下汤,由原来的上陈乡乡长驻村开展工作。 

到岭下汤后,爷爷驻派塘村(有2自然村)工作,此地到岭下汤有15里路。当时会特别多,几乎夜夜开会,10天起码有5天会。大食堂吃了一段时间,不够吃了,爷爷提议改一人一个饭盒蒸饭吃,每人有定量。爷爷因为工作比较务实,跟群众关系不错。

1961年6月,李珍到派塘看望爷爷,希望区里调爷爷回来到村里工作。当时,村里正经历着各项运动带来的苦果。 

58年左右,安村建了大社屋。在祠堂吃大食堂,20多张四方桌,喇叭一响,全村男女自己带菜,大家站着吃。早饭一般是玉米馄,其余两顿吃大米饭。后来粮食吃完,就分稀粥喝,各家领回,还要添水,变成米汤。小孩嫌吃不饱,连盛米汤的铜锅都舔得一干二净。稀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就吃糠,吃树皮,许多人出现浮肿、便秘等症状。因为身上没有水分,在脚脖子上按一下,就会形成一个凹洞。村民虽然饥肠辘辘,但没有饿死人的情况发生。

几乎与大锅饭同时,村里开始大炼钢铁。百公山的大树几乎全部砍光,山上和水口搭了很多窑,日夜不停烧炭。第二天要交多少碳都是有任务的,爷爷晚上曾去山上督促好多次,一件棉大衣就是当时钻到炭窑里烧坏的。 

10里外的大莱村盛产铁砂,溪水里的沙子混杂着一些铁屑。有些村民就被抽去洗砂,村里烧好的木炭基本都送大莱。铁砂在大莱烧好,炼成质量很差的铁块,再运外地的钢铁厂。大莱的铁砂远近出名,因此58年左右大莱就通了公路,而我们村要到82年。 

当时盛行浮夸风。村里大搞积肥,割下的草,一堆堆到处都是,爷爷讲话比较真,最多10堆报100堆,有人1堆就敢报100,100堆就敢报1万。因此,整风时还有人说爷爷右倾。浮夸风下,武义、缙云都并到了临近的永康县。 

51-53年,村里先后在祠堂办夜校和速成班扫盲。6张方桌,半天生产,半天上学。此后建起全天制小学,后来一段时间连初中都有了(很快即撤销)。 

59年,村里建起了两个猪场,64年左右撤掉。大会堂、猪场、电站都是安村第一,安村远近闻名。 

在新宅区当了3年组织、宣传委员后,1961年4月,爷爷调到明山公社工作,任文书。刚开始只有4人,后来增加到7人。到1980年12月提前退休,由我的叔叔接班,爷爷在明山乡整整呆了20年,回家时只带回两箱书。

明山到处都是山,村子要么在山顶、要么在山腰、要么在山脚,那时大部分村子都没通公路。爷爷经常徒步走家串户,明山人几乎没有不认识我爷爷的,大家都叫他“老陶”。谁家有困难,爷爷都会毫不犹疑的帮忙。在走村期间,爷爷还救过一个被水冲走的小孩,这户人家感激了一辈子。

虽然离家只有几十里路,爷爷每个月只回家一次,基本住一晚就走。回家和回公社,还要顺路去几个村看看。即使过年,也只在除夕、春节呆两天。爷爷记了几十年的日记,1972年春节到次年春节的日记中,有关回家的情况如下:

1972.2.13,古12.29(注:农历十二月廿九)

中午回家过春节,过三坑口,于16日上午过双水岭头转社。

3.3县开大会十天。上午从县回过家。4日上午从家过双水、上仁坑、后汤、安凤及朱坑回社。

4.19从县观电影,上午回家。20号上午从家过上片回社。

5.18下午回家一次,过三坑口。19日一早回公社。(未请假)

6.25回家。26日一早过上片回社,才9.5点钟。

7.16县开大会十天,回过家。17号一早回社工作。

8.15下午4点后,忙着回家一次,到家天快黑了。16号一早过上片回社。

9.18上午过双水回家。19日上午转社过叶山头大队(村)。

10.4上午过叶山头、上片回家。于5日上过后汤到茶坑新青家吃中饭回社。

11.9早中午吃了回家。第二天到区开二整天会,于11号晚边回家。第二天即12号上午过双水岭头到后汤下公社。

12.8下午回家,于10日上午过上仁坑回社。

12.15去县开会,过乌门到红卫坐车,于21日上午从县过少妃(早餐在宣武粮站吃)。天雨,少妃下车,遇三贤,有自家伞。

1973.1.31下午回家过春节,于2月4日上午回社(即年初二)。

1998年9月15日,爷爷收到我上大学后第一封信后写下的记录

退休后

爷爷的退休工资按工作时的75%算,最初只有35元,经过多次加薪,2010年后有3000多元。

奶奶是大莱村来的童养媳,爷爷跟他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很少交流,从不一起出门。退休后,爷爷奶奶一直和我家住在一起,我们一家五口住正房,他们住厢房。那时我刚1周岁,二姐2岁,大姐4岁。此后到1996年老房子拆除,我们一直住一起,除了出门上学,可以说朝夕与共。

退休后,爷爷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白天通常在附近山上种菜、除草,顺便帮我砍好柴,捆好后让我挑回家——因此我跟爷爷在一起的时间特别多。记忆中最愉快的时间是暑期到田里抓泥鳅,然后就是给点零钱让我和堂弟到供销社买干豆酥、起酥之类的零食。跟许多老人家一样,爷爷也重男轻女,零食基本没有我两个姐姐的份,好像过年的红包也少一点。

小时候,每过一两个月,内山坑村的老爷爷社贵会来村里理发,每次都要给爷爷掏耳朵。不知是掏耳朵时受伤还是什么原因,回家几年后爷爷的听力大减,要靠近说话才能听清,因此与人交流并不很多。爷爷脾气好,对谁都是和颜悦色,友连、友广等老朋友在世时经常到厢房里坐坐,但爷爷很少出去串门。

爷爷兄弟5个,老大、老二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且都没孙子,我不小心成了长房长孙,爷爷自然是整个家族的中心了。外地的姑姑、表舅之类亲戚来安村拜年,照例都是先到爷爷这里。明山乡的一两个故交,偶尔也来看看爷爷,带点活鸡之类的礼物。

爷爷长期订阅《浙江日报》,90年代后改订《半月谈》,一直到去世——不经意间,我从小就接受了新闻的熏陶,广播里那些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小学时就烂熟于心。每年过年,我都跟着爷爷写对联,半生不熟的书法基础都来自爷爷这里。

老房子拆除后,爷爷住到生姜岗小叔的空房子里。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几个月会写一封信。我工作后,不论在哪里工作,基本每两个月会回家一趟,回家就到爷爷家去坐一会。每次走的时候,奶奶都会很留恋的走出来问“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爷爷基本就坐着挥挥手。

2014年农历八月廿八,全家在大会堂为爷爷办了90虚岁生日,亲戚朋友好几桌。农历十二月廿六(2015年2月14日),88岁的奶奶突然去世。爷爷孤单一人,原来基本没病的身体急转直下,终至卧床不起。去世前几个月住到我们家,刚好是原来老屋厢房的位置。

卧床之后,爷爷饭量不减,躺着时还经常举着送来的报纸看。2015年农历八月十二,临近90周岁时,爷爷过世,享年虚岁91。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爷爷一生与世无争,是这个世上最慈祥的老人。

《寻梦环游记》说:The real death is that no one in the world remembers you——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近5年来,我时常梦见爷爷——只要有人牵念,爷爷就不会真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