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第三章 临淄齐王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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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临淄齐王宫(下)

翁主起居的地方,不会有任何熏香。她习惯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思考。熏香的味道消失之处,就是她书房的玄关。打开这最后一道门,就能见到她。

其实,“最后一道门”并不存在。到了这么隐秘之处,已经不需要门了,只有一道竹制的门帘,影影绰绰。掀起门帘,迈过古铜门槛,那一边就是昌乐翁主的书房。书房尽头是一扇窗,铜质窗框镶嵌着黑漆窗扉,外界的一切均被隔离。公孙彤从来没有见过这扇窗打开,不知道窗外是什么风景。

书房狭长,从门口走到窗边,大约二三十步,两侧的书架上放着竹简和帛书。周齐光的脚步骤然放得很慢,公孙彤只得跟着慢下来,仿佛永远走不到书房尽头。如果看得稍微仔细些,就会发现竹简放得并不整齐,像是经常被挪动;帛书更是杂乱无章地叠放着。书架上没有积灰,或许在阴影里有。墙边的烛台照亮了地上铺的玉石席面,随着角度的变化,偶尔可以看到夺目的反光。不过,主要的光源还是窗前的那座千鸟灯。

昌乐翁主端坐在灯下,眼帘低垂,若有所思。千鸟灯的灯盏,虽然不是真有一千只,却也足以放出与日月争辉的光。这光是暖黄色,照在翁主白皙的脸上,两种颜色没有融合,而是形成瑰丽的反差。要是能将太阳的亮度降低九成,让它照射在下弦月之上,大概就是这种效果吧?不同之处在于,下弦月不会呼吸,没有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无论是满月、上弦月还是下弦月,都不会像翁主一样,给人停止呼吸的压迫感。甚至不用直视她,只要面对面,那种压迫感就无处不在。

相国在五步之外停下。翁主抬起眼帘,露出明亮的眸子,比玉石反射的火光还要明亮。跟以前一样,年轻的郎中令有些魂不守舍,连呼吸都暂停了。相国则是面无表情地作了一个揖,深深鞠躬,让衣袖触及地上的坐垫:“参见翁主殿下。”翁主固然尊贵,却不是王者,不是齐国重臣的主人,没有必要行君臣之礼。

昌乐翁主也是面无表情,稍稍抬起右手,以示免礼。她安静地等待郎中令回过神来,看着两人坐下,目光好像穿透了他们。没人敢第一个说话。沉默片刻,翁主说:“最近在城阳发生的事情,相国知道了吧?”

相国捋着花白的胡须:“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有人看见了麒麟,也有说是獬豸。”翁主的声音不带感情色彩,但是能听出其中暗含威胁:不要逃避。

相国尴尬地苦笑:“果然,没有什么瞒得过殿下。”每次到翁主这里,都不会有好事。

“我听说你派了两批人去,有收获吗?”

“没有。我已经向大王禀报过了,一字一句不虚。”

“我知道你向大王禀报的内容,”翁主的声音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墙,“不继续调查下去吗?再派一批人去?”

齐王真是过于宠爱这位独生女了,所有的机密都流到她那里,所有的决策都有她参与。齐国的主宰者到底是齐王还是翁主?相国略微向前倾斜,发出叹息:“殿下觉得,这种荒诞不经的流言,还能怎么调查?”

翁主的嘴角微微上翘:“如果你不去查……朝廷就会去。”

这句话真是出乎相国的意料,他的脸色骤变,完全不知所措。他张开口,想了想,还是决定一言不发。翁主不满地转过头去,看着郎中令:“你来给相国大人解说一下。”

郎中令应了一声,侧过身:“前天刚刚接到报告,朝廷知道了传闻,好像已经从长安派人到了城阳。人数不多,肯定是微服私访。”

相国努力恢复平静:“消息真的可靠吗?”这句话其实有点多余。有人说,在齐国四境之内,只有翁主不想知道的事情,没有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她的耳目远达长安、洛阳,以及所有诸侯国的国都;说到底,齐国的情报机构只是翁主的附属品。这是传统——在昌乐翁主出生之前,历代的翁主都是这样的。

郎中令严肃地说:“这两天,翁主殿下已经反复确认过了。多半属实。”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翁主看看相国,他紧锁眉头,一幅高深莫测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又看看郎中令,他咬着嘴唇好像想说什么。终于,翁主强硬地打破沉默:“相国大人,我希望齐国的武备毫无松懈。”

“臣的职责所在,怎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相国张开衣袖,作出请罪的姿势。翁主点了点头,换上稍微软化的语气:“你召集中尉、卫尉、各部将军,让他们全面加强守备,提前征召冬天的徭役,动员边境的驻防民兵。详细情况就不要对他们讲了。有什么缺乏的,立即告诉周齐光,让他转告我。”

相国感觉脊背微凉,一种非常不祥的记忆涌上心头,他不忍回忆。犹豫着抬起头,正好对上翁主冰冷的眸子:“大王……知道这些吗?”

翁主冷笑:“如果你以为大王不知道,现在就可以去禀报他。”

室内十分阴凉,屋角的铜匦里盛放着冰山,晶莹剔透,散发雾气。然而相国的脊背仍然汗透了。他想起两年之前,齐王患上重病,连续取消了寒食节和上巳节的朝贺;整个临淄城流传着各种流言,诸如齐王已经去世,朝廷大兵压境要废除齐国之类。上巳节次日凌晨四更,在万籁俱寂之际,宫中突然响起了钟声:浑厚、缓慢、坚定,是召唤百官入朝的晨钟。宫门内外遍布着卫士,三步一人、十步一列,以相国为首的官员们战战兢兢地从密集的枪阵之间通过,额头上无不布满冷汗。登上丹陛,排成队列,步入前殿,远处的宝座上坐着一个人。百官习惯性地屈膝叩首,山呼千岁,抬起头来才发现,那个人不是齐王。

是昌乐翁主。十五岁,纤细,柔弱,苍白,端坐宝座之上,挽着高髻,戴着诸侯的八旒冠冕。无人能看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坐姿优雅,一动不动。骇人听闻。不可思议。像是暴风雨前夕的沉寂。直到翁主用清脆而冰冷的声音说:

“父王卧病,正在康复,由我代替他接受朝贺。众卿请起!”

没人敢站起来。翁主的目光扫到哪里,就会引发一阵颤抖。只有相国公孙彤、卫尉卢昭等少数老臣,还能假装平静。接下来,翁主宣布临淄全城戒严,宵禁时间延长,高级官员轮流值宿宫中,以备非常之变。当然,最重要的一条是让朝臣的妻子、子女暂时入宫陪侍,说白了就是当人质。这种事情闻所未闻,有人想提出异议,但是诏书已经写好,立即实行,宫廷卫士立即出发朝臣家里接人了。还没等大殿中的窃窃私语平息下来,翁主又宣布颁发巨额赏赐:“二千石官员,每人赏赐千金;六百石以上官员,每人五百金;三百石以上官员,每人二百金。”真是智慧又老辣的手段,公孙相国发自内心地赞叹。可惜呀,她终究不是可以继承王位的男人……

最后,昌乐翁主叫出一个无人熟悉的名字:“执戟郎中周齐光,即日升任谒者,主管南司马门警备。”执戟郎中的俸禄是三百石,谒者是六百石,这个升职不算反常;但是应声领命的周齐光,分明只是稚气未脱的弱冠少年,为何用他掌管至关重要的南司马门?在正式的诏书末尾,翁主还加了一句话:“期门、羽林诸兵皆属周齐光。”所谓期门,就是在宫门等待伺候王室的亲兵;所谓羽林,就是驻扎宫苑附近的近卫军。他们人数虽少,地位却相当重要。在齐王卧病的危急时刻,周齐光的权力也太大了……

万幸的是,半个月之后齐王就恢复了健康,从此翁主再也没有在宝座上出现过。当年主管金马门的谒者周齐光,如今是主管整个宫城警备的郎中令。有人说,他是翁主唯一信赖的心腹,这话显然不对:翁主的心腹不少,朝廷内外有很多人愿意为她效死;但是,翁主不会真正信赖任何人。公孙相国对此十分确定。在监视别人之时,周齐光的一举一动大概也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

翁主没有理睬弯腰不起的公孙彤,不容置疑地对周齐光发号施令:“你明天就启程去城阳。不要带太多人,就带你最信得过的期门、羽林兵。最多三十人。时间紧迫,不能让朝廷抢先。”

周齐光抢着俯身拜手,以同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遵命,臣不会让任何人抢先——需要携带什么武器?”

“轻装上阵就可以了,不必穿甲,不必带辎重。万万不可勉强行事。”翁主垂低眼帘,为这个议题作了总结。她缓缓站起,示意公孙彤也起身。

公孙相国并未急于起身,而是抬起头,勇敢地迎上翁主的目光,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殿下,您真的相信有什么麒麟、獬豸之类的吗?那都是传说……”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现在朝廷已经信了。”翁主眼神中的寒意又重了几分。相国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朝廷一旦出手干预诸侯内政,多半就是血雨腥风。一定要把一切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没有人想让十二年前的悲剧重演……所以,麒麟、獬豸本身存在与否,倒是不太重要。

公孙彤退行了几步,转过身准备离去时,才听见翁主的后半句话:“没人看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那句话十分虚无缥缈,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公孙彤在一瞬间心想:或许在自己转身的一瞬间,翁主也消失在空气中了?他整顿了一下衣冠,继续前行,留下周齐光跪在原位面对翁主。

翁主站在千鸟灯前。从笔直的青铜主干之上,分出数十条蜿蜒的枝条,每个枝条尽头都是一只燕雀,燕雀背上燃烧着东海的鲸脂。数十个光源,叠加出数十层深深浅浅的阴影,翁主在阴影之中沉思。半晌,她向周齐光挪近一步,低声说:“最重要的是弄清楚朝廷派来的是什么人。其次才是找麒麟。”

每当与翁主独处,周齐光都有些手足无措。如果外人在场,他尚能应对自如、举止得体;等到外人离开,他的掌心就攥满汗珠,呼吸调不匀,心脏随时想要跳出喉咙。他低着头,他一直无法在独处之时与翁主对视。他竭力用正常的语调回答:

“殿下放心。”

“如果没有进展就不用派人来报。所有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翁主难以掩饰疲惫之色,毕竟从清晨到现在,她没有休息过片刻,“下去吧。辛苦了。”

在周齐光拜谢离去之后,翁主伸手打开了书房的窗扉。窗外是一片绿茵,没有种植乔木,可以俯瞰大半个临淄。翁主府邸是宫城的最高处,也是临淄的最高处,占满了一座丘陵的顶端。空气清新,土质坚实,唯一的缺憾是没有水井。她看到几十丈外,盘旋曲折的青石台阶上,几个渺小的身影挑着水桶和木箱,或许是宦官,又或许是侍卫。如果没有他们每天三次的搬运,花园中的奇花异草很快就会凋亡。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更陡峭的台阶,雨后非常湿滑难行,时常有人坠下。但是,翁主的目光无法达到那里,也从来没到过那里;贵女不会走那种盘肠小路。

丘陵脚下就是临淄的武库,里面满满地塞着武器和铠甲;与武库一箭之隔的是马市,交易的除了马匹,还有驴骡等家用驼畜;再往下走就是平常人家安居乐业之处。齐国人喜欢青色,临淄的屋瓦大半是青色,有的浓如乌云密布,有的淡如雨后天青;屋瓦延伸到的最远地方,是城墙脚下。临淄城墙很高,每年都征发民工补筑,宽阔的护城河也一并疏浚,这是齐国最重要的一项徭役。在晴朗的时候,如果不太忙,翁主偶尔会登上临淄城楼,向西眺望济水——齐国的母亲河,向东眺望先人的陵园。此时天色刚刚过午,凉风吹过,空气中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全城安静太平。

可惜这只是表象。翁主走到书架前,借助明亮的阳光,翻拣着帛书,挑出自己要看的地图。地图在几案上摊开,翁主正襟危坐在案后,影子投射在案前的席面上,慢慢伸长。她的影子异常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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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乐宫钟室(上)

第一章 长乐宫钟室(下)

第二章 柏人传舍(上)

第二章 柏人传舍(下)

第三章 临淄齐王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