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第二章 柏人传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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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柏人传舍(上)

獬豸将韩信送回两年多之前,现在是:

汉高帝八年五月

皇帝从北方回来了。半年前,他上了匈奴人和叛臣的当,在隆冬之际率领三万步兵、一万轻骑出塞,被十五万匈奴骑兵包围在白登山。白登只是座小山,没有千沟万壑,冬天草木凋零,完全无险可守。周勃、灌婴、樊哙统帅四十万步骑兵,分三路出雁门、上谷援救皇帝,却慑于匈奴的军威,不敢与之交战。天下诸侯都传闻:皇帝阵亡了,被匈奴抓走了,甚至主动投降了匈奴,等等。

可是,现在皇帝回来了,虽然头发几乎白透了、面色憔悴,终究还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周勃、樊哙护送他抵达代郡,然后各自回头驱逐匈奴的游骑兵,保证北方边郡的安全。皇帝亲率四万亲兵进入赵国边境,赵王张敖(也是皇帝的女婿)立即派人犒军。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赵国又连年遭遇旱灾,提供给军队的都是粗粮野菜。皇帝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命令亲兵就地解散,一部分疾驰回长安,剩下的去太原、广阳、河间等地,作为防备匈奴的第二道防线。

即便如此,皇帝的车马阵势仍然浩大无比。队列最前方是六十四名重装骑兵,甲光向日,长枪斜指,令人不敢仰视;他们都是郎中令麾下的侍从郎官,要么是功臣子弟,要么是地方荐举的精英。乘车共有八十一辆,前队二十七辆是两匹马的轻车,后队五十三辆是驷马的安车。中间是皇帝本人的辒辌车,由太仆夏侯婴驾驶,四面都有窗牖,车厢宽大,足以坐卧,位于队伍正中。辒辌车的外观并不华丽,纯黑的底色上绘制着暗红色的龙纹,没有金碧辉煌的饰品,远看平淡无奇。皇帝不喜欢秦始皇当年那一套奢华的作派,但是也有传说他是害怕太显眼招来刺客。

说实话,想在旅途中刺杀皇帝是不可能的。车驾每天只行进百里,因为左右两边各有三百名步行的虎贲卫士,他们直属于卫尉,平日执掌长乐宫警卫,出行时与皇帝形影不离。虎贲一手持一人高的巨型革盾,盾面上绘制着白虎和貔貅交战的可怕图形;另一手持大剑,随时准备近身交战。在虎贲的外侧,还游荡着三五成群的骑弓手,距离车队或数十步、或数百步,警惕地监视着目光所及的一切。按照规矩,皇帝的车驾要由骑将两名、步将四名随从,还要有郎中令或卫尉本人殿后;然而眼下边关战事未息,得力的将领都派出去了,殿后的是议郎郦寄。他是涿侯郦商的长子,尊贵的功臣子弟。

车驾在太行山东麓的平原上匀速前进,大地平坦如砥,只有西边远远地浮现山脉投下的阴影。驰道边的农田,粟苗长得并不茁壮,无精打采。辒辌的车窗是半开的,皇帝对一切都看在眼里。十多年之前,他还是个自耕农,虽然懒惰,基本的种田常识还是懂的。今年春天降临的很晚,河北的农田大概又不能丰收,多少人会饿死?多少人会铤而走险、落草为寇?他心烦意乱,想呼唤陈平——最信赖的谋士的名字;然后才想起来,今天陈平在最后一辆车上,距离太远,呼唤过来太费时了。

从几天前开始,陈平就显得神经兮兮,动辄把嘴唇咬的发白。今晨启程前,陈平谒见皇帝,表情很紧张:“陛下,好像不太对劲。” 

皇帝疑惑地反问:“哪里不对劲?”

陈平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自从进了赵国,臣就一直心神不宁。陛下一定要加强戒备,怎么戒备都不为过!”

此话毫无营养。皇帝虽然多疑,却不至于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而戒备。陈平坚持要求殿后,好像会有人在大平原上袭击车驾似的。皇帝说:“不是已经有郦寄殿后了吗?”

陈平凑近皇帝的耳朵说:“郦寄就一定可靠吗?”说的也对,在皇帝眼中,谁都不一定可靠。他让陈平去队尾与郦寄互相监视;在这一天的旅程中,什么都没有发生,平静到有些无聊。

日影初斜,前方出现一条平静狭窄的河流,就是泜水。水上有桥,过桥之后就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县城,今天的旅程即将告一段落。皇帝示意宦官完全打开车窗,目睹天颜的卫士纷纷躬身以行军礼。看得出来,皇帝很享受被人行礼的感觉。

这么庞大的车队要越过狭窄的木桥可不容易,不过在郦寄的指挥下,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全部车骑就抵达了县城的北门。“郦寄果然是功臣子弟里面比较聪明的一个。”皇帝心想。另一个很聪明的,是张良的长子张不疑,可惜年纪太小了,才十七八岁;吕后特别喜欢他,曾经多次请求皇帝授予他官职。皇帝的回答每次都一样:“等到张良那个老家伙死了再说吧。”

县令、县尉等人早已接到通知,亲自在城门迎接。这个县至少有五千户人家,在经过多年战乱的河北平原上堪称大县了。人们扶老携幼上街来看皇帝的车马,杂乱无章地跪拜道旁,扬起阵阵烟尘。在宫廷里,皇帝听到的是训练有素的山呼万岁;在这里,可以勉强辨认出“万岁”二字,既谈不上响亮,更谈不上整齐。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仍然对皇帝抱着绝对的尊崇,在皇帝的车马经过时甚至不敢抬起眼来看。这一幕让皇帝十分安心。

半个时辰后,皇帝下榻于县衙后的传舍。房间很整洁,狭小朴素,比长乐宫中的密室大不了多少。县令想让出自己的官邸,可是皇帝拒绝了:他不想在别人的卧室下榻,哪怕是一晚。传舍是一座孤零零的单层五间建筑,虎贲很容易就围的一只麻雀都飞不进去。他们会轮流值守到次日清晨。

郦寄步入房间时,皇帝正用右肘倚着几案,双腿伸向前方张开,摆出一幅不雅的箕踞坐姿。他总是改不掉乡野小民的陋习,怎么舒服就怎么做,只有遇到值得笼络的人才会一反常态。郦寄扫视了一圈,以为皇帝没注意到自己,打算悄悄出门。

皇帝却说话了,声音疲惫而坚定:“外面那些关于你父亲的传闻,你别相信。”

郦寄马上跪倒在地,以额加手:“死罪!臣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皇帝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起身,慢悠悠地说:“你父亲身体不好,我知道。这次周勃、樊哙、灌婴、夏侯婴、陈平都立功了,你们郦家下次再立功嘛。让你父亲好好养病……”

郦寄的父亲郦商在功臣之中排名第九,擅长攻城,以身先士卒著称。匈奴与叛臣勾结,皇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起用郦商,他却生了怪病,卧床不起。御医检查之后说:可能被人下了毒,没有特效药;马上就有人传说他是装病。只有郦寄以功臣子弟随军扈从,一路上频繁得到皇帝的赏赐。看着皇帝平淡如水的表情,郦寄冷汗淋漓,一时竟然无法起身。

皇帝又说:“把地图取出来,然后,叫陈平来见我。”郦寄急忙起身,小步走到角落,打开一个黑色的革箱,从中取出一卷沉重的羊皮地图。地图太大,几案上面铺不开,皇帝示意他铺在地上,用镇纸压住四角。做完这一切,他确认皇帝确实没有别的事情,才叩首起身,倒退着离去,如蒙大赦。

现在室内只剩皇帝一个人,半伏半靠着几案,眼睛盯着地图,思绪不停。地图有两种颜色:血红色的是汉郡,就是朝廷直属的领地;土黄色的是诸侯国,就是诸侯王治理的土地。两者合称“天下郡国”。东方最大的是齐国,齐国的下方是楚国、吴国和淮南国;他现在所处的是赵国,南边是梁国。皇帝的目光在这些诸侯国的名字之间游移不定。陈平进来了。

陈平本来就很瘦弱,最近一段时间犯神经质,更是瘦的不成人形、满脸阴霾。趁着他行礼之际,皇帝用戏谑的语气问:“你又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啦?”

陈平没有回答,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地图,沉默半晌,若有所思地说:“臣觉得赵王张敖不可靠。”

“唔。”皇帝不置可否。

“这次白登之围,张敖近在咫尺,却隔了两个月才派出援兵。这就是谋反的迹象,应该尽快拿下。”

皇帝冷笑:“拿下张敖,谁来代替?干脆让你来当赵王如何?”

陈平知道皇帝是开玩笑,但还是伏地不起:“用陛下的亲族子弟,姓刘的人,来当赵王。从今以后,不是姓刘的,都不该当王。”

沉默。狭小的房间里只听见呼吸声。陈平缓缓起身,直视皇帝。皇帝叹了一口气:“朕哪有什么适合当王的亲族子弟……”

确实如此。皇帝的弟弟刘交现在是楚王,堂弟刘贾现在是吴王——他们的封地是从韩信手里剥夺出来的。皇帝的长子刘肥,年方二十岁,早已封为齐王。皇帝的哥哥刘仲,那个丢人现眼的乡巴佬,去年刚刚被封为代王,几乎立即就被匈奴人打跑了。想到这里,皇帝差点把胡须拔下来——姓刘的人不一定是英雄,也有狗熊。

陈平说:“让您的小儿子刘如意来当赵王。您还会继续生儿子,到时候再让他们取代别的王。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这两人绝不是好东西。陛下心里清楚吧。”

“嗯……呵呵。”皇帝当然清楚。每次征兵征粮,梁王都以各种理由推脱,淮南王只会派来一堆老弱病残。尤其是梁王,封地既富庶又险要,堵在天下咽喉。陈平固然阴险,却都说在皇帝心坎上。

“当年,陛下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韩信。现在,也可以一个个拿下这些诸侯王。届时,天下就完全归于陛下掌控了。”

皇帝在思考。他任何时候都没有停止过思考。在心中掂量无数次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韩信当初是犯傻了,别的诸侯王也会那么傻吗?如果反抗的话……”两年前,韩信是被骗出自己的封地,直接生擒的,在诸侯之间传为笑柄——这种人还好意思自称“国士无双”呢。

陈平笑了:“谁反抗,谁就是谋反,就要杀掉、灭族,不做不休。”

“那么天下又要大乱喔。”皇帝的语气有些疲惫。刚刚打完这么多年的仗……

“天下现在也不太平啊!陛下,您在世的时候如果不下手,等您千秋万岁之后……”后半句话没必要说。太子刘盈只是个文弱少年,皇后吕氏虽然狠毒却未经历练;朝廷的功臣宿将很多,可是一旦皇帝老死,谁又靠得住呢?

陈平敏锐地分辨出了皇帝的心思,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于是,他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个韩信,废楚王、淮阴侯韩信,他多活一天,就是一天的祸害——”

提到韩信,皇帝睁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挺立起来,仿佛他就在眼前。两年前,皇帝听从陈平的计策,捉拿了韩信,把他的辽阔封地剖分给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两位同姓。此人极端危险,整日郁郁寡欢的样子,甚至不肯参加朝会。如果韩信乐意输诚,皇帝倒是想让他做点事情,可是现在谁敢信任他?不止一次有人举报韩信谋反,全部查无实据。真的需要证据吗?皇帝的眼中透出寒光,虽然无缘无故杀死“国士无双”会让天下人寒心,或许终究还是要做吧。

就在此时,皇帝突然感到身心困倦不堪,他不喜欢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做出重大决策。他示意陈平暂时退下。陈平知趣地离开了,留出空间让皇帝思考。

房间里又只剩下皇帝一人。突然,他感到天旋地转,全身肌肉都在跟着心脏跳跃,几乎无法回到正轨。豆大的汗珠从前额滚落,他急促地大声叫道:“郦寄!”

“臣在!”郦寄马上从隔壁小跑过来,善解人意地捧了一碗水。皇帝的心律恢复了正常,却还是心有余悸,一边喝着水,一边随口发问:“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郦寄伏地叩首:“陛下,此处是柏人县。”

皇帝念叨着这个名字,脸色变得苍白:“柏人?那不就是迫人的意思吗?”他用右手撑住几案,用力挪动身体,想站起来:“此处不要久留,传令,饭后就收拾东西……”

郦寄探过身来,不是扶他起来,却是扶他坐下。皇帝感觉思绪混乱,身上毫无力气,大概是长达五个月的行军透支了他的健康。郦寄温和地说:“陛下,您太累了,这前面五十里都没有像样的城池呀。微臣看,就在这里留宿一夜,明天一大早就启程去邯郸,如何?”

皇帝妥协了,与其说是被郦寄劝服,倒不如说是实在太疲惫了。一路上的水质似乎都不太好,怎么喝都免不了口渴。刚才的这杯水,稍稍缓解了他的焦渴,却让他更觉衰弱。一定要在我的有生之年解决天下的难题!皇帝趴在几案上,盯着喝空的水碗,盘算着要不要把它扔到墙上去。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郦寄的离去。

大地微微震动,微风吹来。难道是地震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皇帝察觉到兵器的冰冷气息。他从各种利刃箭矢之下逃生过无数次,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躲避——然而不可能。全身的肌肉莫名其妙的松弛,只能勉强倒在地上,顺势翻滚。在身体角度改变的一瞬间,皇帝看见三个黑衣人,手持匕首,从刚才还是墙壁的地方冲出。原来如此,在夹壁里藏人!他来不及抬头看门口,那里肯定被人封住了。

一切都在几次呼吸之间完成:刺客不会给皇帝留下呼救的机会,他只能徒劳地抄起几案挡刀。第一下、第二下挡住了,此后毫无意义。三把锋利的匕首轻易将几案砍碎,木屑飞溅,让皇帝不禁闭上双目。一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刺进去,拔出来,然后移向上方,在柔软的脖子再次刺进去。鲜血喷出来,成为雪雾,与之前飞溅的木屑混合,洒落在皇帝的睡衣上。

皇帝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哀鸣。后世有人说,他叫的是“逆贼”;也有人说是“刘肥”,就是他的长子、齐王的名字;还有人说是“如意”,是刚满七岁的幼子的名字。这些说法都荒诞不经,因为皇帝死前早已窒息,血水倒灌进气管,被刺客死死压在地上,四肢都无法扑腾。房间唯一的门打开了,一个人探头进来,是郦寄。他呼吸急促、面色苍白地问:“完事了?”

(未完待续,请期待明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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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乐宫钟室(上)

第一章 长乐宫钟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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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自己的码头2019-10-03 1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