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惜还有人想步其后尘
袁世凯又是怎样说及这一段密谈的呢?袁世凯《戊戌纪略》中,是这样写的:
(初三日晚)正在内室秉烛拟疏稿,忽闻外室有人声,阍人持名片来,称有谭军机大人有要公来见,不候传请,已下车至客堂。急索片视,用谭嗣同也。
余知其为新贵近臣,突如夜访,或有应商事件,停笔出迎。
袁世凯随后写道:一段寒暄过后,谭嗣同先说了一通他与康有为曾怎样向皇上力荐袁世凯,但都因荣禄阻碍,使得袁世凯的晋升缓慢。之后,谭嗣同话锋一转,出示了在袁世凯看来非常可疑的光绪手谕:让袁世凯在荣禄前宣读皇上的命令后,诛杀荣禄,然后,“即封禁电局、铁路,迅速载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营,大事可定”。
予(袁自称)闻之魂飞于天外,因诘之:围颐和园欲何为?
予谓:皇太后听政三十年,迭平大难,深得人心。我之部下,常以忠义为训诫,如令以作乱,必不可行。
谭云: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招集好将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无须用公。但要公以二事——诛荣禄,围颐和园耳!如不许我,即死在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也在公手,今晚必须定议,我即诣宫请旨办理!
予谓:此事关系太重,断非草率所能定。今晚即杀我,亦决不能定,且你今夜请旨,上亦未必允准也。
予见其气焰凶狠,类似疯狂,然伊为天子近臣,又未知有何来历,如明拒变脸,恐激生他变,所损必多,只好设词推宕。
以袁世凯一向处事的冷静风格,在没有看到上谕之时,肯定是不会动手的。袁世凯当然知道,在这场帝后冲突之中,他只要按兵不动,则帝党就必然束手就擒,全军覆没;如贸然加入帝党,兴兵勤王,他那七千子弟,也未必救得了光绪,有可能自己的脑袋也不保。袁世凯自述道,当时他强调了两点:一是杀荣禄容易,但要奉旨行事;二是立即举事不易,因为营中枪弹均为荣禄控制,必须先设法预贮弹药,然后方能依策行事。天津为各国聚集之地,如果忽然杀了总督,会引起动乱;并且,在自己的新军周围,董、聂各军四五万人,淮、泗各军又有七十多营,京城内也有旗兵数万人,自己的军队只有六七千人,怎么能办成此事?对于袁世凯提出的第一条,谭嗣同回答说:20日早晨袁世凯请训时,光绪帝自然会亲自下达命令。而对袁世凯所说的第二条,谭只好表示同意,并且,认为袁世凯是“奇男子”。
有关袁世凯在戊戌变法时的表现,焦点就是袁世凯在第二天,也就是9月19日这一天,到底有没有向慈禧或者荣禄告发,以致直接引发了21日早晨慈禧的重新归政。当日袁世凯直接告密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没有确切资料表明这一天袁世凯见到了慈禧。刚刚擢升为二品候补侍郎的袁世凯即使见到慈禧,也不敢妄自说此大事。慈禧的召见,也只会是例行公事。除了觐见,袁世凯也没有资格、没有可能再见到慈禧太后,即使袁世凯来京后谒见过的后党权臣刚毅、王文韶等,也不可能“引见”他觐见慈禧太后。唯一能让袁世凯见到慈禧的,只有奕劻。不过当时袁世凯跟奕劻交情并不深,他们的交好,也是后来的事。所以,奕劻当时也不可能带袁世凯去见慈禧。总而言之,慈禧和荣禄很可能是通过其他的渠道,对于光绪和维新党人“围园杀后”的计划了解得一清二楚,不一定非得通过袁世凯的告密。不过9月19日那一天,袁世凯的心腹徐世昌回了天津。从时间上来说,徐世昌倒是有可能向荣禄密报,再通过荣禄电报告知慈禧。当然,这只是推测和臆度。徐世昌的日记中,也没提见到荣禄的事。假如袁世凯通过徐世昌告密的话,慈禧在收到荣禄的急电后,决不会等到两天后的21日才动手。在此紧急情况下,按照慈禧的风格,应该会当机立断。
9月20日这一天的情况记载得比较清楚:早晨,光绪在宫中第三次召见袁世凯。袁世凯后来在《戊戌纪略》中表明,那一次召见,袁世凯并没有得到谭嗣同所称的密谕,光绪帝也绝口不提兵变的事情。这当中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光绪对于谭嗣同劝袁世凯勤王一事不知情;二是光绪在权衡了自己的实力后,放弃了反抗。袁世凯利用了这次请训机会,大胆向光绪帝进言道:
古今各国,变法非易,非有内忧,即有外患,请忍耐待时,步步经理,如操之过急,必生流弊。且变法尤在得人,必须有真正明达时务老成持重如张之洞者,赞襄主持,方可仰答圣意。至新进诸臣,固不乏明达勇猛之士,但阅历太浅,办事不能缜密,倘有疏误,累及皇上,关系极重,总求十分留意,天下幸甚!臣受恩深重,不敢不冒死直谏。
袁世凯这一番话可以说确切表明了态度。在骨子里,袁世凯是看不上康有为等自命不凡的书生的,也觉察到年轻的光绪皇帝在性格、经验以及能力上的致命弱点,所以力劝光绪稳妥行事。可以判断,袁世凯这一番话的确是肺腑之言,也是真实看法。
光绪召见袁世凯的同时,康有为离开了生活数年的南海会馆,悄然“奉旨出京”。中午,袁世凯登上去天津的火车。下午3点左右,袁世凯到达天津。当时报载,袁世凯回津后的欢迎场面十分热闹,很多文武官员都去车站迎接。这个热闹非凡的场面并不能说明什么,当时官员出行都有类似的迎来送往。到达天津之后,袁世凯见到了荣禄,有可能向荣禄述说了一番“内情”。荣禄以让袁世凯代理直隶总督为名,不让他回小站,这样的行为,可以看做是对袁世凯的怀疑,也可以看做是对他的保护。下午5点左右,荣禄带着直隶总督及北洋大臣的关防大印,乘专车起程入京。同一天下午,光绪接见了伊藤博文,在会客厅屏风的那边,慈禧细细地聆听双方的谈话。
21日一早,慈禧宣布重新训政,下令捉拿“结党营私、莠言乱政”的康有为、康广仁兄弟。24日,朝廷宣布将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革职治罪。26日,上谕派御前大臣会同军机大臣、刑部、都察院审讯此案。谭嗣同本可以逃走,但是他觉得自己是新政先锋,新政失败,自己有殉难的义务。至于另一个维新派杨深秀,在举朝战栗之时,他本可闭口免死,但他偏要挺身而出,诘问光绪被黜的缘故,抗疏慈禧归政。28日,军机大臣传谕刑部,将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六人一起绑赴菜市口正法。被杀的六人,史称“戊戌六君子”。
史界以往盛行的袁世凯告密引发政变之说,是根据袁世凯在事后为后党重用而飞黄腾达的历史现象的推断。其说法有两种:一是荣禄20日接到袁世凯的告密后连夜报京,慈禧即于21日晨发动政变;二是袁在18日夜送走谭嗣同后,19日即告密。这两说都没有确凿的证据。20日夜报,被史实证明时间来不及,荣禄不可能当晚赶到北京见到慈禧。如果袁世凯19日告密,慈禧也决不会拖到两天后动手收回政权。
在这个过程当中,朝廷对于袁世凯的处理,可谓是颇费一番工夫——1898年9月25日,也就是荣禄赴京的第五天,上谕公布,袁世凯署理直隶总督及北洋大臣事务,荣禄还让天津知府李荫梧等人送来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关防大印。此时,光绪皇帝已被囚于瀛台,维新党大多被捕入狱,北京的政局已为保守派控制。三天后,也就是“戊戌六君子”被杀的那一天,慈禧太后任命荣禄为军机大臣,仍节制北洋各军;任命裕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朝廷的这一举动显然是针对袁世凯来的,表明还是信不过袁世凯,当初让袁世凯代理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只不过是为了安抚袁世凯,让他服下一粒“定心丸”。
很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裕禄来天津上任。袁世凯交出关防大印,重新回到小站。小站的周围,也就是天津芦台一带,布满了新调来的董福祥的甘军和宋庆的毅军。派军牵制袁世凯的同时,慈禧又以取消原定天津阅兵的理由,给袁世凯部送来了奖赏新建陆军的白银四千两,以示体恤。袁世凯不失时机递交一个奏折,表明了自己的效忠。紧接着,袁世凯又向慈禧上了另一道奏折,对洋人武装力量随意进京一事,作了提醒,并提出应对的办法。不久,慈禧连续几次召见了袁世凯,袁世凯也向慈禧作了军事上的建言。袁世凯毕竟是个能臣,对于军事尤其在行,他的有条不紊、思路敏捷以及对中外军事力量的洞察,给慈禧留下了深刻印象。袁世凯的危机初步解除了。1899年朝廷的考核当中,朝廷发出上谕,对于袁世凯训练新建陆军的三年,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让慈禧觉察到袁世凯有过人能力的,是袁世凯处理山东日照的一起排外事件。1899年4月,德国工程师三人在山东日照被当地民众殴伤,德国以此为借口,侵占沂州、日照等地,沿途烧杀抢掠。朝廷命袁世凯率所部,由天津开赴德州一带实行保护。在德州那一段时间,袁世凯接连给朝廷上了好几个奏折,论证了中国的病因以及根治办法,再次引证了甲午中日战争数十万中国军队一溃千里的惨痛教训,提议在东北各省增练五万新军,加上原有北洋武卫军五万人,就可以达到十万人,以这样的军事实力,国家防卫力量会有一个明显的改观。袁世凯还提议,让自己参考模仿各国军事,详拟兵法、操法、军规、器械等方面的章程,请旨颁发各省军营,一体遵照执行。慈禧当然同意了袁世凯的这一请求,对于慈禧来说,她这一辈子的心结,就是练兵了。现在,出现了袁世凯这样的现代军事人才,慈禧当然很高兴。袁世凯很快拟定了有关军事要略,上报朝廷下发;还撰写了《训练操法详晰图说》计十二册,另附阵图等,呈送朝廷。主要内容包括:战法、战规、行军、攻守、驻扎等,步兵、炮兵、骑兵、工程兵的操法、阵法、战法,并插绘了许多简明图解,附录了各种章程、条规、饷章、格式等。后来,朝廷正式出版了这部军事著作,下发全国作为训练新军的军事教科书。
到了这个时候,袁世凯在戊戌变法中所受到的怀疑和冷落,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这个冷静而精明的中原汉子,又一次凭着自己的机智和冷静涉险过关。在危险和灾难面前的屡屡逃脱,让袁世凯徒增了很多勇气,也平添了更多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