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学伟 金学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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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边疆:汉匈战争的转折点

原创 金学伟 金学伟说 昨天

今年8月的宁夏行,从银川,沿贺兰山,到石嘴山,再从石嘴山沿黄河,经吴忠到固原看西海固,翻越六盘山到平凉,再经固原回银川,除了中卫沙坡头那个网红景点,基本上,所有想看的各个点都看了,包括一般人很少会去的三个极有价值的遗址:秦长城、秦萧关、宋大营城。至于西夏王陵、青铜峡,自然不在话下。

1】

9天的宁夏行,感触最深的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天下黄河富宁夏”,“塞上江南”名不虚传。尤其当一块块湿地、湖泊,一片片金黄农田、碧绿的平畴从车窗前掠过时,宛如行进在中原大地、江汉平原、锦绣江南,几种感觉和塞上风光交替出现,疏阔,但又滋润。

最意外的是宁夏牛肉面竟然好吃到没朋友!

到宁夏第二天早上,因7月兰州行已让我充分领教了当地饮食——说实话,真不敢恭维,尤其是大名鼎鼎的兰州牛肉面,汤不清,肉太软,闻之不香,食之不爽。所以当两个小伙伴说出去吃早点时,我说你们去吧,我就省点力,不去了,今天要走的路会很多,如果你们看到有馒头或实面饼就给我带一个,没有也不要紧,我有月饼、萨其马(老婆称我金萨其马)。

但不一会儿,小伙伴就来电话,说你赶快来,那牛肉面好吃极了,很近,出酒店,直接往前走,拐个弯就是。这一吃,就让我彻底拜倒在银川牛肉面下了。后来在石嘴山在吴忠在固原,我发现宁夏好吃的不仅是牛肉面、盐池滩羊、泾源黄牛肉,整个宁夏的饮食都不错,相当地道。

最惊艳的是,有生来最好吃的大盘鸡竟然是在西海固的西——西吉,标志红军长征胜利结束的一、二方面军长征会师纪念地,将台堡边上一对维族小夫妻开的路边小店里吃到的。

这印证了我一直说的一个观点:一个地方饮食是由3个条件决定的——物产丰富,经济发达,人文荟萃。物产丰富是基础,连填饱肚子都有困难的地方是不可能出美食的。经济发达是升华,因为人们有更多时间和金钱盈余饮宴,从而促进菜品和烹调方法多样化。由于官员爱排场,文人爱情调,所以,人文荟萃是烹调技艺和方法精致化的源泉。

以扬州菜和广东菜来说,前者因为三个条件齐全,所以就很讲究精致。广东因人文环境不如扬州,仅仅是富商多,所以就很壕,但烹调方法则比较简单。

宁夏的吃,菜品不多,烹调方法也简单,但比较可口、清洁。以一个南方人口味,去西北其他地方,可能会遇到难以下箸、难以入口问题,但到宁夏,你绝无这种感受,这无疑跟宁夏是“塞上江南、西北粮仓”密不可分的。

2】

但这个塞上江南、西北粮仓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由秦皇、汉武两代“雄主”发力,其后历代经营,屡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到共和国手里最后形成的。

先用几张图来了解一下河套地区。 

——这是黄河全图,那几字形的下半部有泾河、洛水,它们的发源地就是六盘山。六盘山以北,贺兰山以东,阴山以南,吕梁山以西这个部分,就是是广义的河套地区。

——它由3个部分组成:中央是鄂尔多斯高原;北部,阴山脚下至黄河两岸为河套平原的东套,其中巴彦淖尔盆地属后套,包头-呼和浩特盆地为前套;宁夏平原则为西套。

河套平原是由黄河经数千万年冲积形成的,河水漫漶,形成一个个湖泊、沼泽。其中后套还是双河格局,南北双河之间,河流密布。而前套则因河水经常泛滥,形成一个个牛轭湖。

阴山、贺兰山挡住了西北方向吹来的风沙与干寒,虽然年降雨量小于年蒸发量,但水草丰美,绿野千里。

所以,整个河套平原,宜耕宜牧。耕,可成塞上江南—— 

 

牧,就是优质牧场——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唱的就是这里。

3】

汉匈战争(广义的,指汉民族与匈奴之间的战争),从战国延续到西汉,数百年间,汉人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穷于应付的局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河南地-河套始终是个牧场。冬季是匈奴人的越冬地,使其妇孺牛羊马不至冻死、饿死。夏秋季是匈奴人给牛羊马催肥增膘的沃野。需要发动战争时,它是匈奴人最好的集结地、补给站、进击基地。当汉军前来进剿时,它给匈奴提供巨大的缓冲和回旋余地。

由于匈奴大本营在漠北,再不济,他们可逃到阴山北,穿过戈壁,躲进茫茫的漠北草原。而任何一支军队,它的作战半径总是有限的。按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做的计算:每个民夫可以背六斗米,士兵可自带五天干粮,按每人每天吃两升米算,一个民夫供应一个士兵,可以维持十八天。如把回程算进去,就只能前进九天。按一天前进40公里算,就是360公里。但由于打仗不光是行军,还有很多对峙、迂回、中途变化,所以实际作战半径也就200公里。即使用牲畜替代人力,作战半径也提高不了多少。总之,按沈括计算,一支十万大军,需要三万负责辎重,真正作战的士兵七万,配三十万民夫,其行动半径也就600公里左右。

那么,秦汉时期的河套地区是怎样一种状况?下面是战国时期秦长城示意图,它东起岷县(临洮),沿洮河北上至兰州南,向东经固原南(萧关)、庆阳北后往南画了一条弧线,然后再北上,经延安东,到今陕西佳县黄河边。这大体上就是战国时秦面向西北的边界。——

还有赵长城,在呼和浩特-包头-巴彦淖尔一线,紧贴阴山山脉。阴山山脉有2部分组成,东边一条为阴山,后叫大青山;西边一条为阳山,后叫狼山——“单于猎火照狼山”的狼山。所以赵长城在河套地区也是分为两段的——

原本秦长城和赵长城都是画在卫星地图上的,但上图时发现卫星地图不清晰,太花了,所以秦长城重新画了一遍,赵长城因无关紧要,还是用了原画。

从秦长城走向我们可以看到:河套地区最早就是游牧民族天下。包括赵国,虽然把长城修到了狼山,实际上也只是为了给匈奴添堵,不让匈奴直接从北方进攻赵国,想进来就从西边进来,这样攻到赵国本土也就强弩之末了。

但由于当时中国的政治中心在关中,从关中发兵征匈奴,只有出固原-萧关,而从固原到巴彦淖尔的直线距离有650公里!按沈括的计算,它就是冷兵器时代最大的作战半径!所以,尽管秦始皇把直道从咸阳修到了固原,以方便进击和抗击匈奴,但真打起来,受作战半径制约,效果还是不行。

相反,萧关是关中四关——东潼关、西大散关、南武关中的北关,直接拱卫着秦汉的心脏——关中。所以和汉人打匈奴,先要征战700公里,打下河套地区,再直驱1000公里才能到达匈奴单于的“龙庭”不同,匈奴人只要打下萧关,理论上就可直取关中。

在《为什么守江必守淮》中我们说过,对进攻方来说,“有一个利于大部队集结和运动的进击基地;由此出发,可对敌进行近距离攻击;敌方的防御是死的,没有机动余地,我方的进攻是可任意选的、机动的”,是最理想状况。

而防守方则相反:有一个利于大部队低成本驻扎和快速调动的广大纵深则是最重要的。固原一带,除萧关之外,还是大大小小一二十个秦汉时期的古城,原因就在它没有一个既方便大部队驻扎,又利于大部队快速调往前方任一受攻击点的纵深——它有边界,但没有边疆,所以只能通过在边境上广筑城,增加能互相策应的支撑点,来增强防御。

谁占据了河套-河南地,谁就掌握战略主动权!

4】

这个问题早在秦时就意识到了,从公元前221年一统天下后,在短短十一年时间里,秦始皇就做了几件大事:

修了从咸阳到固原的秦直道(古代高速公路)。

派蒙恬与公子扶苏率三十万大军,于公元前215年兵分两路,从固原、榆林两个方向出关,收复河套。

在前套设云中郡,后套设九原郡,以守边。

迁三万农夫入河套,开荒种田,以“实边”。

以青铜峡为取水点,修了河套地区第一条水渠——秦渠,以灌溉农田。

但秦朝短命,未能完成对河套平原的开发(秦与隋,其实都是非常有为的朝代,它们的短命,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作“有为的代价”)。这个宏伟规划,是由汉武帝完成的。

汉武帝对匈奴的战争最开始也不顺利,胜少败多,包括他亲自策划的马邑之围,也由于战略意图泄露,除卫青一路稍有斩获,其余各路不是战败,便是一无所获。

真正的战略转折点是汉武帝听从主父偃建议,收复河套后,置朔方郡,筑城、屯田、养马,迁中原十万农户于河套,屯垦实边,使河套从牧区变为农区,从匈奴的越冬基地、补给基地、进击基地,变为汉军的屯兵基地和进击基地。

从此,不再是匈奴主动寻机挑衅,而是汉军主动寻机进攻。汉军的进攻半径可直抵匈奴核心区——漠北;相反,匈奴向河套进攻,中间隔着一个漠南、漠北之漠——沙漠戈壁。受作战半径影响,其进攻力大大减弱,甚至可以说丧失了进攻能力。汉匈战争的战略主动权从此就牢牢掌握在汉手里,剩下的,就是怎样找到匈奴主力,摸到匈奴心脏了。

所以,网上讲汉匈战争,都津津乐道于卫青、霍去病如何神勇,实在是“单纯的军事观点”。汉匈战争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卫青、霍去病固然功不可没,但居功至伟的是把河套平原变成了一个农耕文明区,把整个河套地区变成一个农耕文明占主导的半农半牧区。

此后的2000年,尽管起起落落,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但千里河套终属汉!因为我们已把农耕文明的根深深扎进了这块土地,已经从形态上,把它划进了我们的农耕文明圈,哪怕它暂时脱离了中央朝廷的行政管辖。

这一点,我在这次宁夏行中感触特深:一个曾经的游牧民族——党项族建立的西夏国,在发展农耕技术、农耕文化上的用心和用力程度,竟然超过了此前和此后一般的汉人政权。

5】

“兵民是胜利之本”。兵以民为水,以民为养。一个只有兵,没有民的边疆,哪怕你一时把刺刀顶到了很远,但你的后方是空虚的。你所谓的边界只是一条线,守住这条线的成本极其高昂,所以注定无法长久。这就是古人非常重视“以民实边”的道理。

但因为中华民族的主体是汉族,而汉族是个地地道道的农耕民族,所以这种实边不是无限制的。它首先需要一个条件,就是适宜农耕,能够建立起一个农耕文明。用今天的话说,必须在你的能力圈里。

文明和文化在考古学上是有区别的。我们可以讲河姆渡是农耕文化遗址,但我们不能说它是农耕文明遗址。因为它没有文明的物质形态——城市,没有文明的人文形态——社会集团和组织形式,缺少文明应有的可延续性——在这种形态下生活与发展的能力。

由是,我们就可看到,在我们中华民族生活的这个“世界区-生态圈”里,凡是能被农耕文明覆盖的地方,几乎全归了中华所有。而曾经一段时间属我所有,但按自然条件和当时的技术条件,不能被农耕文明覆盖的,外蒙古、外东北,最后尽数失去(不要跟我讲好人坏人故事,那是三岁小孩在外婆怀抱里听的。事实上,我曾讲过这样一段话:如果我们北方的强邻不是俄罗斯,而是美国,它们照样会失去,这不仅跟地缘政治有关,同时也跟文明的类型——我们的文明和失去的这些地域当时的文明类型的差异,跟彼此间的能力圈有关)。

同时也能明白,清朝大量内地农业人口移民新疆(这是有意识的),是这块土地最终没被分出去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大规模的农业开发改变了新疆(主要是北疆,清朝移民的重心是在北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文化,使其逐渐地向定居的农耕文化演变。同时也促进了新疆人口社会结构和社会分层的变化,使其社会生活的演化方向朝向了中国这个圆心(在这方面,晋商功莫大焉)。如果不是这样,北疆很可能在“三区革命”时,就被老毛子分出去了。而共和国成立后对新疆的屯垦戍边主要集中在南疆,一北一南,显然是有重大的战略考量的。

同是少数民族,南方的要比北方的向心力大,这是因为南方的少数民族都是农耕民族,所以更容易被汉族的农耕文明吸引。同样是北方的同一个少数民族,农耕历史长的地区,向心力也要比农耕历史短的地区强,你知道宁夏有多少个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单位和先进吗?100个!所以在宁夏,从石嘴山到固原,我丝毫感觉不到是在一个“回族自治区”里行游。这就是长期在同一种文明下生活,受同一种文明长期熏陶的结果。

说实话,我很为我们这个民族感到骄傲。

为我们曾经创造出如此灿烂辉煌的农耕文明感到自豪。

金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