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他来拜年，酒足饭饱之后，便会支起一张案子。拿搪瓷缸的盖子当抚尺，绘声绘色地开讲。讲过风波亭后，自当描绘一下醉生梦死的南宋小朝廷，他便仰头背手，吟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我从懵懂听到十来岁，这句诗便烙在心头。
等到不再用陶瓷小猪装钱时，便偷摸去了几次杭州。大抵那时还认为武林门是武林高手聚集的地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没有找到诗句中的感觉，毕竟也还年少浅薄。
直到某次，一位杭州的朋友请喝禅茶，才领略了何谓山外山。后来很多重要的决定都是在这座飞来之峰下酝酿而成，这是后话。
现在如果去杭州，我一般都窝在九里云松。酒店人少，下午茶不错，中庭树下更是晒得好太阳。
到了傍晚，从酒店取一辆自行车，带一把手电。逆着下山的人群骑上去，愈往上愈拾得山空夜渐的清幽。如果是茶出绿蕾的季节，顺手撷一片含着，会感觉更贴近这片山野。
白天的人流去拜灵隐之仙，而我这个夜游者是去会山的。过了灵隐的山门，信步而上。左边是涧涧流水，石刻寿龟。右边是黄墙松香，僧扫落叶。路左是自然之美，路右是宗法之妙。似乎一入山门，尘世便翻着筋斗云背离而去。禅宗常曰：入定。这“定”似乎已不是枯灯木鱼，而是行走间越来越融入这山，这树，这风动，这幡飘。渐渐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我没有骑行过，但或许去高寒之地转山，求的也是这份放松、放空最后了然无物的空定。这样的行走是快乐的，但又说不出快乐的缘由，也不甚强烈。好像冬日泡温泉愿意化为一涌水那般，行走在这山间，愿意化为一缕晚风，或者一团飘忽的雾气。
信步而上，过了灵隐寺，便是永福寺了。这是一座历经1600年风霜雪雨的道场。
最爱坐在乾隆御笔“福田花雨”之下，顺着一排石灯笼望去，静对问山。我曾想，李白作“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时，大约也是如此，只不过多了一壶一笔，早了千余年，对着的是另一座山。某量浅，喝不得斗酒，也写不出千篇。但若来一些细雨，那便称心多了。恰恰应了“俯仰似沾花雨，布施非为福田”的景。
对面的山名灵鹫，亦称飞来。如果照着传说，也当矗立于此1600年了。春发鹅黄夏吐绿，秋来尽染冬覆雪，就这么周而复始1600年，看过多少斗转星移，数过多少流云飞鸟，遭过多少野火试炼。正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山有百藏而不言，水润万物而不语。如于福田花雨之下，结庐问山得百藏，世间锱铢之事，当不言自明。
2015.01.03
于北京车马喧嚣中